大典前夜，寒潭峰并未因夜幕降临而沉寂，反而笼罩在一种更为肃穆又暗涌着喜悦的氛围中。廊下与殿阁四周早已挂上了灵光熠熠的琉璃灯盏，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寒夜的清冷，映照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和精心修剪过的花木。
云澈难得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琉璃灯映照下的朦胧夜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明日要佩戴的、那枚象征着碧海阁长老身份的碧玉环佩。平日里总是喧嚣跳脱的人，此刻敛了神色，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凌萧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灯火勾勒着云澈微垂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那总是上扬着诉说各种歪理的唇瓣此刻轻轻抿着。这样的云澈，让他想起清晨醒来时，那个蜷在他怀里毫无防备的、静谧的睡颜。
他脚步微顿，才继续走近。
听到脚步声，云澈抬起头，眼中的些许恍惚迅速被惯有的神采取代，但那一闪而过的微澜并未逃过凌萧的眼睛。他扬起一个笑容，试图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哟，凌大师尊查岗来了？放心，我没偷偷溜出去喝酒，也没拆你家房子。”
凌萧没有理会他的贫嘴，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摩挲着玉环的手指上：“紧张？”
云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谁、谁紧张了！本师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个道侣大典……”声音却在凌萧平静的注视下渐渐低了下去，最后泄气般垮下肩膀，小声嘟囔，“……好吧，是有一点。就一点点点点。”他用指尖比划着一个微小的距离。
承认这一点对他而言似乎有些丢脸，但他确实无法否认。明日之后，一切都将不同。他与凌萧，这对斗了数百年的冤家对头，将名正言顺地绑在一起，昭告天下。并非不愿，而是那种对未知的、紧密相连的未来，本能地生出一丝心悸与期待交织的忐忑。
凌萧沉默地看着他，并未出言安慰，只是抬手，将一只素白的玉杯推到他面前。杯中并非酒液，而是清澈见底的灵泉，氤氲着淡淡的白色寒气，杯底沉着几片剔透的冰晶仙草叶片，散发出清心宁神的幽香。
“寒潭深处的‘静心泉’？”云澈有些讶异。这泉水极难收取，对稳定心神有奇效，凌萧平日自己都极少饮用。
“嗯。”凌萧淡淡应了一声，“免得你明日过于兴奋，出错丢人。”
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毒舌语气，但其中隐含的意味，却让云澈微微一怔。他看着那杯静心泉，又看看凌萧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觉得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躁意，真的被这冰冷的泉水和某人别样的“关怀”悄然抚平了。
他端起玉杯，小口啜饮。泉水冰冷甘冽，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的却是一股熨帖的暖流，直通四肢百骸。他忍不住翘起嘴角，桃花眼里重新漾起光彩，故意凑近道：“哎，凌萧，你其实也挺担心明天的吧？怕我临阵脱逃？”
凌萧瞥了他一眼，语气毫无波澜：“你若逃了，绑回来便是。”
云澈：“……”
得，白感动了。这块木头！不对，是冰块！
但他心里的那点残存的紧张，却真的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和跃跃欲试。他放下杯子，哼了一声：“想得美！绑我？明天谁绑谁还不一定呢！你等着，明天我必定是全场最耀眼的那一个，把你比得黯淡无光！”
“随你。”凌萧看着他恢复活力的样子，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窗外月色渐明，琉璃灯盏温柔闪烁，室内一室静谧，两人对坐，虽无多言，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静静流淌。
……
与此同时，顾昭的房内则是另一番光景。
林曦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摊开放着明日他们要佩戴的发冠和一系列配饰。象征顾昭身份的是一顶简约而大气的银龙吐珠冠，龙身盘绕，龙口衔着一颗温润的灵珠。而他的则是一顶小巧精致的金翅蝶恋花冠，工艺繁复，灵动非常。
他拿着软布，将已经光亮如新的发冠和玉佩、环绦等物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明天的流程：“辰时初刻起身沐浴，辰时三刻吉时正式开始，先迎宾，然后祭天告祖，接着是盟誓……盟誓的时候要说誓词，顾师兄，我们的誓词你还记得吧？要不要再对一遍？”
顾昭刚沐浴完毕，墨发微湿，披散在肩后，仅着一件素白的中衣，更显得身姿清俊。他走到榻边坐下，看着林曦如临大敌却又兴奋不已的模样，眼中含着淡淡的纵容和暖意。
“记得。”他声音温和。
“我还是有点怕忘词……”林曦放下手中的玉佩，蹭到顾昭身边，仰着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顾师兄，我们再练习一遍好不好？就当是……提前预习！”
顾昭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林曦立刻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庄重一些，他看着顾昭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念道：“天地为鉴，日月为证，山川同聆。我林曦，今日愿与顾昭结为道侣，此生不渝，同心同命，福祸共担，生死相随。灵犀一点，血脉相连，此心此情，永世不改。”
他的声音清亮而专注，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真挚和灼热，每一个字都仿佛砸在顾昭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
当林曦念完，顾昭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沉的情感：“天地为鉴，日月为证，山川同聆。我顾昭，今日愿与林曦结为道侣，此生不渝，同心同命，福祸共担，生死相随。灵犀一点，血脉相连，此心此情，永世不改。”
相同的誓词，从顾昭口中说出，却带着另一种令人心安的信诺感。
念罢，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温情和悸动。
林曦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那点庄重瞬间消失不见，他扑进顾昭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开心地道：“好了！这下肯定不会忘了！顾师兄，你念得真好听！”
顾昭接住他，手掌轻轻抚过他披散的发丝，低低应了一声：“嗯。”
林曦在他怀里赖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拿起那顶银龙冠，跃跃欲试：“顾师兄，我再帮你束一次发吧？这次一定比上次好！”
顾昭依言转身背对他。
林曦跪坐在他身后，拿起玉梳，极其认真甚至堪称虔诚地梳理着顾昭微湿的长发。他的动作比上一次熟练了许多，指尖轻柔地穿梭在发间，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拢起，盘成发髻，然后拿起那顶银龙冠，比划了一下，稳稳地戴了上去，调整好位置，插入固定用的长簪。
“好了！”林曦转到顾昭面前，仔细端详，满意地点头，“完美！”
顾昭抬手摸了摸束好的发冠，的确比上次工整许多。他看着林曦亮晶晶求表扬的眼神，唇角微扬：“很好。”
林曦顿时心花怒放，又把那顶金翅蝶恋花冠塞到顾昭手里：“该你帮我了！”
顾昭接过那顶小巧精致的发冠，林曦立刻乖巧地背过身去。
顾昭的动作依旧不算熟练，但极其耐心。他仔细地将林曦微卷的柔软发丝梳理通顺，然后尝试束起。过程有些缓慢，甚至偶有笨拙，但他的眼神始终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许久，他才将发冠为林曦戴好。
林曦迫不及待地跑到镜前左右照看，笑得见牙不见眼：“顾师兄束得越来越好了！”他转身，拉着顾昭的衣袖，眼底满是憧憬，“等明天，师尊为我们束发加冠之后，我们就是真正的道侣了。”
“嗯。”顾昭看着他，目光柔和，“一直都是。”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林曦的心像是被蜜糖填满。他握住顾昭的手，十指紧扣，低声道：“顾师兄，我真的很开心。”
窗外月色皎洁，室内灯光明暖，映照着两人紧握的双手和眼底对明日毫无保留的期待。属于他们的未来，正随着渐逝的星光，一步步悄然来临。
……
翌日，天还未亮，寒潭峰便已苏醒。
晨雾比往日更浓，却丝毫无法掩盖弥漫在整个峰头的喜庆之气。主殿广场早已布置妥当，红毯铺地，香案高设，两侧整齐排列着宾客的坐席，四周悬挂着绣有祥瑞图案的锦幡和琉璃灯盏，即便在熹微的晨光中，也流转着华美光彩。
凌萧率先睁开眼。多年的清修让他无论何时都能保持清醒。他刚一动，睡在他外侧的云澈便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手臂搭过来，似乎还想像前夜那样寻个热源继续睡。
“云澈。”凌萧低声唤道。
云澈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长睫颤动了几下，才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凌萧近在咫尺的、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短暂的迷茫之后，昨夜的记忆和今日的认知瞬间回笼。
“啊！”他轻呼一声，猛地坐起身，“今天大典！”
他这一动作，被子滑落，露出只着中衣的单薄上身和一段白皙的脖颈。晨间的寒意让他瑟缩了一下，瞬间清醒无比。
凌萧也随之坐起，看着他难得慌乱的样子，平静道：“时辰尚早。”
“早什么早！沐浴更衣束发哪样不费时间！快起来快起来！”云澈瞬间恢复了活力，跳下床榻，风风火火地就开始拉扯凌萧。
两人分别被弟子引至不同的净室沐浴熏香。待到再次回到主殿后的房间时，皆已换上了庄重的中衣，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环节——由师尊为弟子束发加冠。
凌萧先一步回到房间，顾昭已在此等候。他同样身着中衣，墨发披散，身姿挺拔地立于镜前，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师尊。”见凌萧进来，顾昭躬身行礼。
凌萧走到他身后，看着镜中已然长大成人、风姿卓绝的弟子，目光复杂了一瞬。时光荏苒，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孩童，如今已要结成道侣，开启自己的人生。他心中并无太多唏嘘，唯有淡淡的欣慰与认可。
执事弟子奉上那顶银龙吐珠冠。
凌萧拿起玉梳，动作并不似女子那般轻柔，却沉稳有力，一丝不苟地将顾昭的长发梳理顺滑。他的手指穿梭在发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今日之后，你便成人夫。”凌萧的声音低沉平静，一如往常，却比平日多了一份凝肃，“需担其责，护其所爱，信守承诺，不忘初心。”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定不负所托，不负林曦。”顾昭看着镜中师尊冷峻而认真的面容，郑重应下。
凌萧不再多言，熟练地将他的长发盘起，固定，然后双手捧起那顶银龙冠，稳稳地、端正地为他戴于发髻之上，调整位置，插入发簪固定。
冠落顶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成年男子的凛然气度自顾昭身上油然而生。镜中的青年，眉目依旧清俊，却因这顶发冠而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变得愈发沉稳可靠，光华内蕴。
“多谢师尊。”顾昭再次躬身，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意。
凌萧微微颔首，看着已然装束整齐的弟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缓和了眉眼，道：“去吧。”
另一边，云澈的房间则是另一番景象。
林曦早已乖乖坐好，小脸上满是兴奋和紧张，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云澈：“师尊师尊，轻一点哦。”
“知道啦知道啦，放心，为师手艺好得很！”云澈手里拿着玉梳，嘴上说着大话，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小心，生怕扯疼了自家宝贝徒弟。他一边梳理着林曦微卷的柔软发丝，一边嘀嘀咕咕，“哎呀，我们曦儿长大了，都要嫁人了……想想还有点舍不得。”
他嘴上说着舍不得，脸上却全是骄傲和喜悦的笑容，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师尊……”林曦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云澈拿起那顶精致无比的金翅蝶恋花冠，比划着，“我们曦儿今天一定是全场最漂亮最可爱的新人！保证把顾昭那小子迷得晕头转向！”
林曦被他说得脸颊更红，忍不住嗔道：“师尊！”
“嘿嘿，实话嘛。”云澈笑嘻嘻地将发冠小心地戴在林曦头上，仔细调整好角度，确保每一处都完美无瑕。戴好后，他双手按着林曦的肩膀，看着镜中眉眼精致、冠饰华美、羞怯中带着无限喜悦的少年，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疼爱与祝福。
“曦儿，”云澈的声音难得温柔了下来，收起了平日的嬉笑，“结为道侣，是两个人携手同行，共度余生。日后若顾昭那小子敢欺负你，尽管告诉师尊，师尊帮你揍他！但更重要的是，要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开心幸福地过一辈子，知道吗？”
林曦看着镜中师尊温柔的笑脸，眼眶微微发热，重重点头：“嗯！弟子知道！谢谢师尊！”
“谢什么，傻孩子。”云澈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恢复那副跳脱的样子，“好了好了，快去找你的顾师兄吧！吉时快到了！”
当顾昭与林曦分别从房间走出，在殿廊下相遇时，目光相接的瞬间，彼此眼中都闪过无法掩饰的惊艳与深深的爱恋。
顾昭深蓝礼服，银冠束发，冷峻尊贵，如渊渟岳峙。林曦月白华服，金冠生辉，灵动精致，似谪仙临凡。
他们相视一笑，无需言语，自然地向对方伸出手，紧紧握住。
晨光终于穿透薄雾，洒满寒潭峰。钟磬清音自山顶悠悠传来，回荡在群山之间，庄重而悠远，宣告着吉时已至。
宾客们已在广场坐席间井然落座，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望向红毯的尽头，期待着新人的出现。
凌萧与云澈也已装束整齐，立于主殿前方的高台之上。一玄衣，一绯袍，并肩而立，一个冷峻如冰，一个炽烈如火，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同样风采卓绝，令人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也同时落在那条铺展的红毯尽头。
钟声渐歇，丝竹雅乐缓缓奏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漫天洒落的、象征着祝福的灵光花雨中，顾昭与林曦，十指紧扣，一步步，踏着红毯，从容而坚定地走向高台，走向他们的师尊，也走向他们共同的未来。
阳光恰好，将他们相携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美好得如同画卷。
凌萧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云澈，仿佛心有灵犀般，极其自然地、悄悄将自己的小指勾住了他的。
凌萧身体微僵，却没有挣脱。
无人察觉的宽大袖袍之下，两人的小指紧紧勾连在一起。
就如同他们之间，那纠缠了数百年、磕绊不断、却又终究无法割舍的缘分与情意，在此刻，终于以一种隐秘而坚定的方式，悄然落实。
大典，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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