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碧海阁别院坐落于竹林溪畔，晨间雾气氤氲，灵气盎然，带着竹叶清露的湿润气息，本是极佳的清修之所。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
凌萧仙尊作息极准，寅时末便已起身，在别院东侧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练剑。依旧是那套森然凛冽的剑法，剑气纵横间，寒意四溢，使得周围青翠的竹叶上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浑然一体。
顾昭虽身上带伤，却也早早起身，恭敬地侍立在一旁观摩。他伤势未愈，不能妄动灵力，但观摩师尊练剑，体会其中剑意，本身也是一种修行。
就在凌萧一套剑法将尽未尽之时，西侧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云澈仙尊披着一件宽松的绡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仿佛只是偶然起夜。他看到院中练剑的凌萧，桃花眼眨了眨，瞬间清醒了几分，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些许挑衅的笑意。
“哟，凌萧道友真是好兴致，一大清早就起来给我们别院降温呢？怪不得我觉得今早格外‘神清气爽’。”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语气慵懒，却字字带刺。
凌萧收剑而立，周身寒气未散，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这等无聊的挑衅，只对顾昭道：“看明白了？”
顾昭恭敬回答：“弟子愚钝，只窥得皮毛，师尊剑意精深，似又有所进益。”
云澈啧了一声，插话道：“顾师侄，你这就不懂了。剑法嘛，耍得好看没用，关键是实用。你看你师尊这剑，冷飕飕硬邦邦的，遇上真正的高手，怕是转个弯都难，容易吃亏啊。”
凌萧眉头一蹙，冷声道：“大道至简，一剑破万法。花哨取巧，终非正途。”
“至简？我看是至僵吧？”云澈哈哈一笑，忽然兴致勃勃地提议，“光说不练假把式。凌萧道友，左右无事，你我切磋一下如何？不动用灵力，只比剑招，也让你这宝贝徒弟开开眼，什么叫真正的‘流云’之妙。”
他这话一出，不仅顾昭愣住了，连刚起床、正准备过来请安的林曦也呆在了门口。
两位仙尊切磋？虽说不动用灵力，但以他们的境界和对剑道的理解，即便只是招式比拼，也绝非等闲！
凌萧本想拒绝，但看到云澈那副“你不敢吗”的挑衅表情，以及一旁顾昭眼中下意识流露出的一丝好奇（虽然很快被掩饰下去），他冷哼一声：“既然云澈道友有意，凌某奉陪。”
他也想看看，这整天没个正形的家伙，剑法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精妙。
“师尊！”/“师尊！”
顾昭和林曦同时出声，都想劝阻。两位师尊本来关系就紧张，这要动起手来，万一收不住火气……
“无妨。”凌萧淡然道。 “放心，为师有分寸。”云澈笑眯眯地。
两人各自取了一柄练习用的木剑，走到空地中央，相对而立。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云澈，在握剑的刹那，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那股慵懒闲散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危险。他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动而不可捉摸。
凌萧依旧是那副冰山模样，持剑稳如泰山，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破绽全无。
下一刻，几乎同时，两人动了！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气劲爆破，只有木剑破空的细微声响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
云澈的剑招果然如其名——“流云”！剑势飘忽不定，似慢实快，变幻莫测。时而如清风拂柳，无孔不入；时而如惊鸿乍现，刁钻凌厉。他的步法更是精妙绝伦，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凌萧的攻击，木剑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递出，专攻凌萧剑势转换间的细微间隙。
凌萧的剑法则是大开大合，沉稳磅礴。每一剑都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冰冷彻骨的意志。看似简单直接，却蕴含着极强的力量和精准的计算，以势压人，以力破巧。任凭云澈剑招如何花哨变幻，他自岿然不动，木剑总能及时格挡或逼退对方，守得滴水不漏。
叮叮叮叮……
木剑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密集如雨打芭蕉。
两人身形在场中快速移动、交错、分开、再碰撞。剑招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妙。虽无灵力加持，但那纯粹剑技的比拼，竟也看得人心旌摇曳，紧张得喘不过气。
顾昭和林曦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屏息凝神。他们从未见过师尊如此认真地与人比拼剑招，更没想到看似不羁的云澈师叔，剑法竟如此高超诡谲；而自家师尊的剑术，在云澈师叔那变幻无穷的攻势下，也展现出了另一种层面的强大与稳固。
这已不仅仅是切磋，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论道，两种截然不同剑道理念的碰撞！
云澈的剑，求的是“变”，是“逸”，是无迹可寻，出其不意。凌萧的剑，求的是“稳”，是“准”，是一力降十会，以不变应万变。
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云澈久攻不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剑招陡然再变，不再是单纯的流云剑法，其中竟夹杂了一些极其古老、甚至略显邪异的缠、绞、引的小巧手法，试图搅乱凌萧的节奏。
凌萧眉头紧锁，应对间明显感觉滞涩了一瞬。这些手法……他似乎在某种古籍上见过记载，并非正道路数，却极其有效，专破各种沉稳剑势。
“云澈！”凌萧低喝一声，语气带上一丝警告。比拼正统剑招便罢了，用这些偏门技巧，未免落了下乘。
云澈却哈哈一笑，攻势不减反增：“切磋嘛，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凌萧道友不会是接不住了吧？”
凌萧眼神一冷，不再言语。他剑势陡然再变，不再拘泥于青云宗的正统剑法，而是化繁为简，将剑意凝聚到极致，每一剑都直指云澈剑招中最核心、最无法回避的那一点！任你千变万化，我自一针见血！
这是境界的碾压，是对剑道本质理解的差距！
云澈顿时感到压力倍增，他的精妙剑招仿佛被一道道无形的冰棱精准刺破，再也无法流畅施展，顿时落了下风，只能凭借绝妙的步法连连闪避，显得有些狼狈。
眼看凌萧一剑刺来，角度刁钻，避无可避，云澈下意识地手腕一抖，木剑以一个极其诡异柔软的角度缠绕而上，竟是想用巧劲绞飞凌萧的木剑！
这一招，已然超出了寻常切磋的范畴，带着几分实战中的狠辣与冒险！
凌萧眼中寒光一闪，不避不让，手腕骤然发力，木剑上仿佛凝聚了千钧之力，猛地一震！
咔嚓！
一声脆响，云澈手中的木剑承受不住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巨大力量，竟从中断裂！
断开的半截剑尖飞了出去，擦着云澈的脸颊掠过，带落了几缕发丝。
一切动作戛然而止。
云澈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愣了一下，看着手中的断剑，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愕然和……不易察觉的懊恼。
凌萧持剑而立，面无表情，但周身寒气更重了几分。刚才最后那一招，云澈分明是打出了真火，用了不该在切磋中使用的险招。
顾昭和林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场中僵持的两人。
竹林空地上，只剩下清晨的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半晌，云澈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随手丢掉断剑，拍了拍手，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剑招狠辣的人不是他：“哎呀，凌萧道友果然厉害，力道控制得真是‘精准’，这练习剑质量太差，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啊。”
他这话明着自嘲，暗里却还是在讽刺凌萧不懂得收力，破坏气氛。
凌萧收剑，冷冷地看着他：“剑道之争，岂同儿戏。云澈道友最后那一招‘灵蛇绞’，若是注入灵力，怕是已见生死。”
云澈瞳孔微缩，没想到凌萧竟然认出了他下意识用出的偏门剑招。他干笑两声：“凌萧道友见识广博，连这等小伎俩都认得。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比划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话锋一转，看向旁边的林曦：“曦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为师和凌萧师伯沏壶好茶来？这一大早活动筋骨，口都渴了。”
林曦如蒙大赦，赶紧应声跑去泡茶。
顾昭也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尊，您没事吧？”
凌萧摇了摇头，目光却依旧落在云澈身上，带着审视。灵蛇绞……这可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剑招，流传范围极窄，且多与一些亦正亦邪的古老传承有关。云澈是从何处习得？而且运用得如此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个云澈，身上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
经此一事，晨间的气氛更加微妙。两人看似恢复了互不搭理的状态，但那种无形的较劲和怀疑，却更深了一层。
用过早膳（依旧沉默而尴尬），凌萧回到房中处理宗门传来的讯息。青云宗已加派了人手，并与其他交好宗门通了气，仙盟也表示会高度重视，增派巡查使。
云澈则不知溜达到了何处。
顾昭伤势好转不少，便想在院中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林曦自然寸步不离地跟着。
两人走到竹林深处的小溪边，看着潺潺流水，这才觉得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些许。
“顾师兄，你刚才看到了吗？师尊他们……”林曦心有余悸地小声说道，“最后那一下，真是吓死我了。”
顾昭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师尊与云澈师叔皆非常人，他们的境界，非我等所能揣测。只是……”他顿了顿，似乎也有些困惑，“云澈师叔最后的剑招，确实……有些特别。”
“特别？”林曦好奇地眨眨眼，“我觉得很厉害啊，虽然有点……怪怪的。”他对自己师尊的种种“特别”之处，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带点盲目的崇拜。
顾昭不好过多评论长辈，便转移了话题：“你的伤如何了？昨夜可还安睡？”
“我早就没事啦！”林曦立刻笑起来，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倒是顾师兄你，手还疼吗？师尊给的药膏好用吧？”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关切的笑脸，顾昭耳根又有些发热，微微后退半步，低声道：“已无大碍，多谢……多谢云澈师叔赠药。”
“嘿嘿，那就好。”林曦笑得开心，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顾师兄，给你这个。”
“这是？”顾昭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几块做得十分精致、灵气盎然的荷花酥。
“别院厨房李婆婆做的拿手点心，可好吃了，我早上特意给你留的。”林曦眼睛亮晶晶的，“你受伤了，要多吃点好的补补。”
顾昭看着手中还带着温热的点心，又看看林曦期待的眼神，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他自幼拜入师尊门下，修行刻苦，生活简朴，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关心他这种小事。
“多谢。”他低声道，拿起一块，小心地咬了一口。清甜酥脆，入口即化，确实美味。
林曦看着他吃，比自己吃了还开心：“好吃吧？下次我再给你带！”
两人站在溪边，一个安静地吃着点心，一个叽叽喳喳地说着别院的趣事，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光影斑驳，气氛温馨而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忽然，顾昭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溪流上游的某处竹林深处！
“有人！”他压低声音，瞬间将林曦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按上了剑柄！虽然伤势未愈，但警惕性丝毫未减。
林曦也立刻收敛笑容，紧张地望去。
只见那片竹影摇曳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反光了一下！
顾昭没有丝毫犹豫，指尖一弹，一道极其微弱的剑气破空而去，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打向那反光之物旁边的竹竿！
啪的一声轻响。
一道瘦小的黑色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竹丛后窜出，头也不回地朝着山林深处仓惶逃去！速度极快，显然修为不低！
而在那人窜出的地方，一个巴掌大小的、闪烁着微弱灵光的金属圆盘，“叮”的一声掉落在了溪边的鹅卵石上。
“追！”顾昭低喝一声，立刻追了上去！林曦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但那黑影身法极其诡异滑溜，对地形似乎也异常熟悉，三拐两拐，竟迅速消失在了茂密的竹林深处，再也追寻不到任何气息。
两人追之不及，只好返回原地。
顾昭小心地捡起那个金属圆盘。只见圆盘制作精巧，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中央还有一根微微颤动的指针。
“这是……‘窥灵阵盘’？”林曦辨认出来，脸色一变，“是一种专门用来远距离窥探、记录灵力气息的魔道法器！刚才那人是在窥探我们？还是……窥探别院？”
顾昭面色凝重，翻过阵盘，看到背面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标记——一团模糊的、扭曲的阴影。
这个标记，他曾在宗门的卷宗档案中看到过！
正是百年前那个邪恶宗门——幽影阁的标志！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寒意。
幽影阁的探子，竟然已经潜伏到了碧海阁别院附近？！光天化日之下，就用这种法器进行窥探？！
此事非同小可！
“立刻回去禀报师尊！”顾昭沉声道，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阵盘。
所有的温馨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阴谋的阴影，仿佛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片清幽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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