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气氛,可谓是将“尴尬”二字诠释到了极致。
别院膳厅内,两张梨花木桌拼在一起。凌萧与云澈各坐一端,仿佛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两人皆目不斜视,默默用餐,姿态优雅却透着十足的疏离,仿佛之前书房里那场面红耳赤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顾昭和林曦则坐在中间位置,感受到来自两端的低气压,都有些食不知味。顾昭坐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吃着灵米饭,动作标准得可以录入教科书,只是偶尔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并非全然平静。林曦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清蒸灵鱼,眼神时不时悄悄瞟向对面的顾昭,又飞快地扫过两位气场不合的师尊,内心暗暗叫苦。
其余弟子分坐另外两桌,更是噤若寒蝉,埋头苦吃,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整个膳厅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安静得令人窒息。
最终还是云澈先憋不住了。他放下筷子,拿起丝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仿佛不经意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捱的沉默:“凌萧道友,关于今日洞中所见的药粉,你青云宗擅长炼器布阵,于丹道一途,可有高见?”
凌萧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略知一二,不及碧海阁渊源深厚。云澈道友既已取得样本,想必已有头绪。”
这话听着像是谦虚,实则把皮球又踢了回去,还暗指碧海阁更可能与此类偏门药粉有关联。
云澈桃花眼微眯,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针尖:“哟,凌萧道友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碧海阁出了内鬼似的。蚀魂草虽偏,魔芋粉却并非什么稀罕物,但凡有些底蕴的宗门世家,哪个库房里不存上几斤几两以防万一?倒是那修改古阵的手段,精妙诡谲,非阵法大家不能为,听说青云宗的‘万象阵图’名震天下……”
“万象阵图乃镇派之宝,岂会外泄?”凌萧立刻冷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修改阵法之人,手法看似精妙,实则取巧,根基虚浮,不过是仗着那古阵基残存灵性才能成事,绝非出自青云宗正统传承!”
“哦?不是正统,那就是邪道歪魔了?”云澈顺势接话,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说起来,百年前被你我两派联手剿灭的‘幽影阁’,其残余势力最是擅长这种旁门左道的阵法与毒药,莫非是死灰复燃,寻仇来了?”
幽影阁?
听到这个名字,凌萧和顾昭的脸色都微微一凝。林曦则露出些许好奇之色,他年纪稍小,对这段旧闻知之不详。
百年前,幽影阁横行修真界,专研各种阴毒功法、邪阵禁药,为祸不小。当时正是青云宗与碧海阁摒弃前嫌,联手主导,才将其主力剿灭。但的确有一些漏网之鱼遁入暗处,多年来偶尔也有些小动作,却不成气候。
若真是幽影阁余孽报复,故意选在天衍秘境开启之际,针对两派弟子下手,倒也说得通。
“并非没有可能。”凌萧沉吟道,神色更加凝重了几分,“若真是他们,此事便更为棘手。他们在暗,我们在明,防不胜防。”
见终于将凌萧的思路引到了共同敌人身上,云澈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面上却同样严肃:“所以啊,当务之急,是尽快分析出那药粉的确切成分和炼制手法,最好能推断出来源。知己知彼,才能有所防范。我碧海阁别院的丹房虽不如总阁齐全,但基础设备还算完备,凌萧道友若无事,不如一同去看看?多个人,也多份思路。”
他发出了邀请,理由冠冕堂皇,让人难以拒绝。
凌萧确实无法拒绝。此事关乎弟子安危和秘境稳定,非逞个人意气之时。他略一颔首:“可。”
两位师尊同时起身,再次一前一后离开了膳厅,目的地——别院丹房。
留下的弟子们,尤其是顾昭和林曦,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终于消散了。
林曦立刻活跃起来,夹了一大块灵鱼肉放到顾昭碗里,小声道:“顾师兄,你多吃点,伤好得快。”
顾昭看着碗里的鱼,愣了一下,耳根微不可查地泛起点红晕,低声道:“多谢林师弟,我自己来便好。”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林曦笑得眉眼弯弯,又压低声音,“你说,师尊他们去丹房,不会又吵起来吧?”
顾昭想了想师尊那冷硬的性子,又想想云澈师叔那不肯吃亏的嘴,沉默了片刻,保守地回答:“……应以正事为重。”
言下之意,吵不吵的,真不好说。
……
别院丹房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巧雅致。四壁皆是药柜,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种药材。中央是一座赤铜色的丹炉,旁边放着捣药臼、玉杵、筛网、药秤等一应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百草的清苦香气。
云澈一进入这里,整个人气质似乎都沉静了些许,少了些平日的跳脱不羁,多了几分属于丹道宗师的专注与从容。他熟练地点亮四周的萤石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有紫色药粉样本的玉瓶取出,放在铺着雪白绢布的桌案上。
凌萧则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丹房,像是在评估其安全性,又像是在记忆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
“开始吧。”云澈深吸一口气,戴上薄如蝉翼的冰蚕丝手套,神色郑重。他先是用玉匙取了极其微量的粉末,置于一片纯净的水晶片上,然后将其放在一个镶嵌着放大镜片的法器下仔细观察。
“粉末研磨得极细,几乎毫无颗粒感,混合得也非常均匀,看不出明显的先后顺序,像是同时淬炼融合而成……这手法,很老道。”云澈一边看,一边低声分析。
凌萧默默走到他身侧,也凝目看向那放大镜片下的粉末。他对丹道虽不精通,但见识广博,观察力极其敏锐。
“颜色并非纯紫,细看有极其细微的、深浅不一的色差,像是至少三种以上不同属性的材料混合后的结果。”凌萧指出。
云澈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冰块脸观察力如此毒辣。他点头赞同:“没错。蚀魂草的紫偏幽暗,魔芋粉的紫则更显浑浊,但这粉末中,似乎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亮紫色的荧光……”
他换了一种镜片,调整焦距,看得更加仔细。果然,在极强的放大下,能看到一些微小的、闪烁着妖异亮紫色的晶粒。
“这是……‘碎星珊瑚粉’?”云澈辨认了片刻,不太确定地低呼出声,脸色微变。
“碎星珊瑚?只生于万丈海眼之下、极阴之地却吸收星辰精华而生的那个?”凌萧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种东西,极其罕见,属性矛盾而猛烈,通常用于一些极其偏门霸道的毒药或激发潜能的禁药之中。
“对!就是它!”云澈语气肯定了几分,“这东西能极大地放大药性,尤其是对魔元妖力的刺激效果,但也会让药性变得极不稳定,服用者痛苦倍增且极易彻底疯狂……难怪那豺王变异得如此彻底且毫无理智!”
线索似乎清晰了一些。能弄到碎星珊瑚粉,说明幕后之人不仅精通药理,而且渠道非凡,绝非普通散修或小势力能为。
接下来,云澈开始用各种试剂测试药粉的反应。滴入清露,粉末迅速溶解,冒出极其细微的紫色气泡,散发出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靠近火焰,粉末瞬间爆开一小团幽紫色的火花,发出噼啪轻响;又以自身温和的木系灵力尝试引导,那粉末却表现出极强的排斥性和腐蚀性……
一系列复杂的检测下来,云澈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越来越亮。
“基本可以确定了。”他脱下手套,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是兴奋,“主料是蚀魂草、魔芋粉、碎星珊瑚粉,辅以……至少三种以上的阴属性妖兽骨髓粉作为粘合剂和药引,再用一种极寒的阴火淬炼融合而成。炼制手法非常古老,像是古籍中记载的‘幽炼法’,但其中又掺杂了一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像是被改进过,更加阴毒。”
凌萧一直安静地看着,听着,此刻才开口:“能否根据炼制手法和材料来源,缩小范围?”
云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难。幽炼法虽是古法,但并非不传之秘,一些古老的丹道传承或有记载。材料方面,蚀魂草、魔芋粉虽不算常见,但有心也能收集到。唯独这碎星珊瑚粉……来源太模糊,四海之大,万丈海眼又不止一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种混合了古老与改进、阴毒与霸道的风格,确实很符合幽影阁那帮疯子的做派。他们最喜欢搞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
凌萧目光微沉:“若真是他们,目的恐怕不止是制造混乱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秘境。”凌萧吐出两个字,眼神冰冷,“他们或许想借此调虎离山,或者试探我们的防御重心,甚至……那被修改的古阵,本身或许就是某个更大图谋的一部分。”
云澈脸色也凝重起来。的确,若幽影余孽真想报复,绝不会满足于仅仅制造一只金丹期魔物。这更像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
“看来,这次秘境开启,注定不会太平了。”云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得让阁主和仙盟那边加倍小心才行。”
正事讨论暂告一段落,丹房内的气氛却并未缓和。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那种微妙的、因共同目标而暂时合作、却又因常年隔阂而不知如何相处的沉默。
云澈为了打破尴尬,走到药柜前,一边整理刚才用过的工具,一边没话找话:“说起来,顾师侄的伤,用了九花玉露丸,再外敷冰肌凝玉膏,两三日便可痊愈,不会影响根基,凌萧道友不必过于担忧。”
“嗯。”凌萧应了一声,算是承情。他看着云澈熟练的动作,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云澈道友对丹房器具,倒是熟悉。”
云澈动作一顿,回头挑眉看他:“怎么?凌萧道友是觉得我碧海阁弟子就该不懂这些?还是怀疑我这仙尊之位是捡来的,连自家丹房都不熟悉?”
他这话带着惯有的刺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怼了回去。
凌萧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反唇相讥,只是淡淡道:“并无此意。只是想起,听闻云澈道友年少时,曾一度痴迷丹道,甚至差点弃剑从药?”
这事算是云澈年轻时的一段“黑历史”,知道的人不多,此刻被凌萧突然提起,云澈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强装镇定道:“哼,陈年旧事,提它作甚?谁年轻时还没点稀奇古怪的爱好?总比某些人从小就是个冰块脸,毫无趣味来得好!”
凌萧被他怼了,却不生气,反而向前走了几步,靠近药柜,目光落在云澈刚刚放回原处的一柄玉杵上。那玉杵材质温润,顶端却雕刻着一朵极其精致小巧、含苞待放的桃花,与整个丹房简洁的风格略显不搭。
“这玉杵倒是别致。”凌萧状似无意地说道。
云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微侧,似乎想挡住那玉杵,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一个小玩意儿罢了,用着顺手而已。凌萧道友何时对这些琐碎东西感兴趣了?”
凌萧的目光从玉杵移到云澈那略显紧张的脸上,墨色的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只是觉得,与云澈道友平日的风格,略有不同。”
云澈:“……”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凌萧,语气硬邦邦的:“丹房重地,凌萧道友若无事,还是先请回吧!我还要将这些分析结果整理成册,传回总阁!”
这几乎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凌萧看着他那仿佛竖起了无形尖刺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竟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
说完,竟真的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丹房。
直到凌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云澈才缓缓松了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那柄桃花玉杵,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那细腻的花苞,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与涩然,随即又迅速隐去,恢复了平日那般模样。
“哼,多管闲事的冰块脸……”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甩了甩头,仿佛要将某些情绪甩开,重新专注于眼前的玉简和药粉样本。
而走出丹房的凌萧,并未立刻回房。他站在廊下,负手望着院中沉沉的夜色,月光洒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他确实对那玉杵有些好奇,因为那雕刻手法,他依稀有些印象……很像很多年前,修真界一位惊才绝艳却早早隐退、甚至传闻已然仙逝的炼器大师“妙手桃花”的风格。那位大师的作品,流传极少,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且多以桃花为记。
云澈……怎么会拥有那位大师的作品?还如此随意地放在别院丹房里使用?
而且,他刚才那明显的紧张和回避,又是因为什么?
凌萧隐隐觉得,自己这位冤家对头,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和……浮夸。
夜色渐深。丹房内的云澈,和廊下的凌萧,各自怀揣着心思,以及一份对即将到来的风雨的预感。
相隔不远的两间客房内,顾昭正小心地将冰肌凝玉膏涂抹在虎口的伤处,感受到那沁入骨髓的清凉和迅速生效的药力,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林曦那双带着担忧的明亮眼睛。
而林曦,则捧着弟子送来的、师尊特意吩咐熬制的定惊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心里琢磨着明天该怎么名正言顺地去探望顾师兄。
暗流在夜色下涌动,而某些细微的情愫,也在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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