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除夕,年味越浓。
老百姓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准备年货,而官员们也在为即将到来的京察铆足了劲角力。
于是,搁置数月的妖书再次被提及。
腊月十七,刑科给事中李谨文上疏皇帝,请求再审韩域,言司法昭昭,不容有失。恰逢国家六年一次京察,最大彝典,此间,唯有重审韩域,查清真相,方能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为配合李谨文,腊月十八日,内阁首辅刘正新亦上奏:稂莠不去则嘉禾不生,奸佞之所以吠语连连,皆因事因不清,论据不明,唯愿皇帝陛下重审此案,还涉事臣工者清白,免臣聒扰之愆,臣刘正新顿首以拜。
首辅一党在妖书案上积极作为,上疏谏言,皆因妖书事涉己身,尤怕京察期间次辅一党借机攻讦,故想在年前将妖书一案彻底了结。
*
内阁值房内,首辅刘正新正伏案理政。
忽然木门“吱呀”一响,吏部尚书杜邦国迈步走了进来。
吏部尚书便是掌京察的长官之一,按照派别,他实为首辅私人。
当下,刘正新起身相迎,笑容满面道:“杜尚书,稀客呀,来,请坐。”
“元辅。”杜邦国亦拱手。
两人相互见礼。
入座寒暄毕,杜邦国率先问道:“重审妖书一案,陛下那可有消息?”
刘正新摇摇头,面色难掩凝重,“奏疏是昨日上的,加上前日李谨文那封,目前仍无半点消息。”
他捋捋发白的胡须,叹道:“我是怕陛下又留中哪!”
留中,实在是当今陛下特色。
杜邦国“啧”一声,也跟着道:“这事涉及天家,尤其是贵妃与东宫,陛下异常看重,想是不会置之不理。你也知道咱陛下的脾气,最恨他人妄议禁中、编造绯闻。”
“看重又如何?厂卫连查个把月,除了一开始抓捕的韩域,可再无其他嫌犯。不过我想想就生气,那韩域本已供认不讳,没想到临场变卦,丑态百出。如今哪,倒像是苍蝇闻到腥臭味,轻易不肯松口呀。”
刘正新忧虑重重。
杜邦国看在眼里,随即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元辅,少安毋躁。我的意思是韩域既然还在诏狱,那总有办法让他咬牙认罪。他骨头就算再硬,难道还能硬过酷刑?”
总之,抓不到妖书嫌犯,韩域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两人叹气,杜邦国又道:“元辅啊,你该担心的不是韩域,而是东宫。”
刘正新一愣,目光幽幽转暗。
次辅刘申借着礼部侍郎郭铮,与东宫交好;而他因与刘申有龃龉,连带着和东宫关系紧张。
可刘正新委屈呀,明明当初立请建储的人是他,是他夹杂在皇帝和诸臣之间调和矛盾,做和事佬。
没有他,皇太子还不知什么时候立呢!
没想到不过转瞬间,他居然成了皇三子、贵妃一党,简直荒谬。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东宫态度,万一太子信以为真,将来登基再秋后算账,那他真比窦娥还冤。
刘正新越想越觉憋闷、生气,一时坐立难安。
他问杜邦国,“前些时日,刘申又上疏说东宫属官短缺,让陛下酌情填补一二,但奏疏被留中了。我想咱们不如也上疏试试?”
姑且不论上疏有没有意义,只为留给东宫一个好印象。
杜邦国眯起眼,惊讶道:“元辅,你莫不是糊涂了。刘申那封是被陛下留中,但郭铮那封‘请徐瑄为东宫伴读’的奏疏,陛下可准允了。”
“……伴读?”
刘正新几乎跳起来,“徐瑄,不能吧。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千真万确。”
杜邦国彻底打破首辅的幻想,他眼眸看着门外,口中喃喃,“东宫这是要釜底抽薪呀。”
*
和刘正新一样,徐瑄得知自己成为太子伴读也是不可思议。
不说他如今被授予刑部官职,但说翰林院一堆修撰、编修,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之辈,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到他身上呢?
而且这事对他而言,更不见得是好事一桩。
百思不得其解。
那做伴读就伴读吧,偏东宫也没个人过来通知,导致整整一天时间,他都在不安中度过。
接近下衙时,倒是邓宴神秘兮兮跑来,非要拉着他一起喝酒。
徐瑄拒绝道:“我现在住岳丈家,不好沾一身酒气回去。”
收拾好一应文件,两人走出衙署,邓宴拍拍他胳膊,继续劝说:“喝酒玩乐乃人生头等大事,子微,你说这话可太俗了。”
徐瑄依旧摇头,“邓兄,你和他们一起去吧,最近我有些事,实在走不开。等哪日得空,我必备置一桌酒席,向你赔罪。”
徐瑄铁了心要回去。
邓宴见状,遂无奈放弃,“子微,听说你要去东宫做伴读,那刑部主事还做吗?”
提到这事,徐瑄也是稀里糊涂,他叹道:“不知,我现在知道的甚至比你还少。”
“好吧。”邓宴摸摸鼻尖,感叹一声笑道:“之前大家还为你担忧呢,没想到以后都得抱你大腿。”
徐瑄亦无奈笑笑。
锦衣卫验过出宫乌牌,两人便就此别过,徐瑄径直回沈家。
沈老爷还未归家,他遂去后院找沈瑶,见她正蹲在一盆火红色的花前,拿把剪刀左右比划。
还真是喜花。
徐瑄没上前,只是倚在墙角,远远看着。
但天实在冷,他只待片刻便被寒风刺得骨疼,遂走过去,唤一声“阿瑶”。
沈瑶便回头看他,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四处逛逛。”
说完,又把目光下移,看向地上的几盆花卉,不确定问道:“这是山茶?”
“嗯。刚从南方运来的,很是好看。”
徐瑄便也蹲下来,拨弄观赏着。
沈瑶见他感兴趣,便指着道:“这是松阳红,花瓣呈六角形排列;那盆白底红条的是十八学士,是茶花中的一个珍贵品种。”
“还有几盆没开的,要等到来年二、三月才开。只是京城比南方冷得多,也不知会不会冻死。”
虽说山茶耐寒,但长时间待在低温下,很容易冻伤。
而且看沈家人,除了她,没人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沈瑶不免心生忧虑。
徐瑄安慰她,“既是冬日开花,如何会惧寒呢。”
他站起身,拿帕子擦擦手上泥土,低头看沈瑶还在忧愁,遂一把拉她起身,边走边道:“吃饭了。”
“欸,我还没弄好呢。”
“吃完饭再弄。”
两人朝餐厅走去。
沈夫人正在同沈璠说笑,见两人来了,沈夫人遂问:“花剪好没?”
沈瑶颔首,“好了。”
沈夫人笑笑,又对沈璠说:“明日挑几盆好的,给赵三姑娘送去。顺便你们两人见个面,培养一下感情。”
沈璠愕然,看一眼母亲,见她态度坚决,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只悻悻然点头称“是”。
他又问:“母亲一起去吗?”
沈夫人“嗯”道:“过年了,亲戚家自然该走动。”
所谓贵族圈子,夫人社交,便是如此。
须臾,沈夫人忽然“咦”了声,问徐瑄道:“亲家母的姊姊可是国公府的姨娘,怎么日常不见来往?”
说的是柳姨妈。
这人沈瑶也清楚。
徐瑄答道:“是姨母,只是母亲似与她生怨,因此多年来不多交往。”
以前柳茹在时,还有交流,现在算是彻底断联。
沈夫人扶额叹气,“真是可惜。”
见几人疑惑,沈夫人解释道:“国公夫人身体一向不好,据说最近雪寒,病情又加重许多,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冬天。”
若是撑不过去,赵三姑娘必得为嫡母守孝。
不过沈夫人这时说这话,除担忧国公夫人身体外,俨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柳姨娘作为国公府实际管家夫人,地位非比寻常,日后很有可能取而代之。
有这一层关系加码,赵、沈两家政治同盟可进一步加深。
所以沈夫人开始劝徐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开呢?京城水深,多个人助力比多个敌人好很多,你回头多劝劝令堂。”
若论别的事,徐瑄还勉强可以尝试,但唯独这件事,他是一点辙也没有,于是在沈夫人殷切目光下,也只是微微点两下头,敷衍过去。
倒是沈瑶灵光一闪,脑海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待吃完饭,沈瑶迫不及待向徐瑄分享。
她问道:“你家在京城,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这个……自然有。”徐瑄歪着脑袋想许久,最后道:“几年前有个族叔在,不过去年调任山西,其他人好像还真没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徐瑄不禁好奇,“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瑶眨眨眼睛,很是郑重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国公府的柳姨妈,是你亲生母亲?”
徐瑄大惊,当即摇头否认,“不可能,她绝不可能是。国公府勋贵人家,怎么可能将儿子送给他人。”
想想就不可能。
“可是,若你父亲不是信国公——”
“那更不可能,礼法森严,国公府不会让失贞的女子进入家门。”
不会吗?正妻不能,妾室总没那么严吧。
沈瑶目露怀疑。
“不会是柳姨妈。”徐瑄直截了当,“别胡乱揣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从我母亲那里查到有用信息。”
“那好吧。”沈瑶不免泄气,看着徐瑄道:“我再好好想想。”
“嗯,慢慢想。”
他看着她笑,温柔和煦。
夜幕深深,两人商谈完,沈瑶也没久待,径直回房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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