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三年冬。岁末大寒。
令宛还未从午间浓睡中回过神，正歪在凭几一侧昏昏，忽听得外面传来瑗姐儿叫“母亲”的欢快呼喊声。
她蓦然睁眼，一声“阿瑗你回来啦”刚滑至唇边，才猛然记起这孩子一月前就寄信回来，说她今年依旧同两位兄长将在朔州过年，让令宛代他们向祖母问安，让父亲母亲切勿牵挂担忧照顾好身体云云。
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但从字里行间犹窥得幼女下笔时的娇憨飞扬，每每想到此她都不觉唇角微扬。
也是奇怪，她同沈丛的三子一女，几乎从六岁后便会被沈怀瑾带在身边，是以个个都同沈怀瑾亲厚。
细论起来，他就像电视剧里的的德华似的，先是在遥远任地半拉扯大她的长子次子；待两个孩子大点送回沈府，又将她的三子幼女带到身边教养。
怀玿和瑗姐儿就是因着他三年前从江南道调任至关内道都护史，被他带着去朔州的。
“又在想怀玿和阿瑗？”锦帘一挑，沈丛解下大氅，提步走了进来。
岁月很是优待这位为大周宵衣旰食的首辅，他两鬓微星，眉弓上落了些许碎雪。容貌虽不再年轻，但清癯眉眼里自有一番岁月淬炼的迷人。
令宛抿唇一笑，并不答话。伸手将那些碎雪拂落，又仔细摸了摸他的手，待他眉间微松，又将自己的汤婆子塞到他手上后，方启唇反问：“你就不想他们？”
少年人成长总是很快。三年未见，怀玿已经是个十三岁的青少年了，而瑗姐儿也早已过了无所顾忌的分席之龄。
沈丛不搭话，冷哼道：“我看他们是玩野了。小小年纪就学会三年不归家，成什么样？”
“还能成什么样，大概就是乐不思蜀的样吧。”令宛笑着从檀匣里拿出今日刚收到的一叠家信，递给他，“有怀瑾看着，你还不放心吗。”
他们的长子和次子都被嫡长子教养得很好。如今怀瑄已入仕，怀璋则同长房的怀玠一起在固州历练。
堂堂首辅大人对两个成年儿子的处境不忧心，反倒同两小的置气，真是应了那句“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的古话。造孽。
香炉上甘松香雾袅袅，屋里展信声落了又起，起了又落。
待看完那一整叠家信，沈丛眼中已经有了淡淡笑意。令宛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老子脑子那点不快又被小妮子摆平了。
“阿瑗在信中说，西域的那个濡萩小公主好像很喜欢你小儿子，还放话要来京都请我们让怀玿入赘呢。诶，左相大人，万一人家公主真来府中提亲了，你这做父亲的同意不同意呀？”令宛忍了一上午了，忍不住开始八卦。
沈丛那边收着信件，没做声。
令宛眼睛一弯，继续道：“小公主还道，说她长姐因对姐夫形容挑剔而迟迟未婚嫁，但她见着怀瑾后，觉得她姐姐若看见了怀瑾必定满意。”
“诶，左相大人，你说濡萩国的大公主万一也来京都请求你应允她和怀瑾的亲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沈丛手一顿，依旧不做声。
令宛突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她的三儿子都到了可以被人欣赏的年纪，于是自顾自笑起来：“我反正没什么意见。只要孩子们喜欢并且同意，那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抑或有什么要求，能做到的我都会满足和支持。”
沈丛挑眉：“异族的儿媳你也同意？”
嗨，这有什么，现代中外婚姻多了去了。令宛一笑：“儿媳是和儿子生活的，儿子喜欢就行。”
沈丛脸微黑：“入赘你也同意？”
令宛没发现，嘿嘿又笑：“儿子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虽说“入赘”听着不好听，但对方若是有王位继承，那我中原男儿和个亲怎么了，既能促进两国邦交，还可以开启一带一路的友好交流，繁荣共建新商机呢。
沈丛：······
“怀玿如今已十三，阿瑗也该到了知礼的年纪。”沈丛深吸了一口气，眉间骤然起了一层寒气，“开春就让沈青亲自带人将他们带回来，不可再由着他们这般野！”
啊。令宛瞧着他的神情，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她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啊，宝宝，对不起，母亲不是故意燃起你们父亲逮你们回来的想法的。
令宛一边在心里对两个孩子道歉，一边已经当机立断地主动坐在了沈丛膝上。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娇娇怜怜的神情。
“生什么气。”令宛将脸贴到沈丛的下颌，声音轻轻的，“他们年纪还小，多在外面无拘无束几年不好吗？”
其实沈丛刚才说完就后悔了。但他生气的原因不是这个。
他环上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半响，方闷闷道：“令宛，我老了。”
所以是希望有孩子承欢膝下的意思？令宛想笑。
但接着沈丛又说：“令宛，你知道为何沈怀瑾至今不娶妻吗？”
话一落陈圆圆的笑容就凝在了唇边。她怎么知道他为何不娶妻。自那件事情发生后，这么些年她见嫡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你可知为何我会让沈怀瑾亲自教养几个弟弟妹妹？”沈丛突然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这···起初确实让她摸不着头脑过一段时间，但思及当时处境，又见沈丛默认，令宛只当沈丛是想让羽翼已丰的嫡长子和尚且年幼的继室子兄友弟恭，因为他知道大家族内手足相残的比比皆是，何况还是同父异母。
是以沈丛的这个决定令宛也没反对。
“其实最开始，我只是让怀瑾教养怀瑄。”沈丛微微垂眼，遮住眼中的情绪，“怀瑄是你我的长子，我对他自然和其他诸子不同。”
一个是元妻嫡长子，一个是继室嫡长子，只要这两兄弟兄友弟恭，即便他百年之后，两房人也不会同室操戈，那么他的令宛便会过得顺心如意。
但沈丛没想到，他的嫡长子不仅教养了怀瑄，还将怀璋怀玿阿瑗也陆续带在自己身边。
旁人只道沈怀瑾是视兄弟如手足，有长兄风范，只有沈丛在多年后沈怀瑾看向几个孩子的眼神里，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其实将自己视作长兄如父中的父。
出格。但符合沈怀瑾的性格。
他的几个孩子里，怀瑾的性子最像他。也因为这如出一辙的像，所以他清楚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怀瑾如他的愿，兄友弟恭；但沈怀瑾不如他的意，所以视己为父。并且还让他父亲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他的嫡长子将几个弟弟妹妹们都教得那般好。
很多次深夜，他都在想，怀瑾此举是在报复他吗？他笃定自己对他下不了手，更笃定若撕破脸皮鱼死网破时令宛和孩子处境艰难，所以才这么光明正大地将一个一个孩子带去身边亲自看顾。
但坦白讲，沈怀瑾此举其实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不管是对沈怀瑾还是其他孩子。
朝廷上有太多事情牵着他，他无法分出时间和精力亲自教养自己的孩子。
也因着这个，他才想通不介意让沈怀瑾这么做。他也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光阴的无情和公平，他有的一些东西，沈怀瑾没有；同样，一些他做不了的事情，沈怀瑾能做。
“所以是什么意思？”令宛有些莫名。
若沈丛说沈怀瑾不结婚和她有关系，她倒是想得通。但若是说沈怀瑾不结婚和她几个孩子有关系，那着实令人费解。
“他估计不想娶了，等着弟弟们有子息后日后过继给他一个。”沈丛看着令宛清澈如少女的双眼，决定还是将这个秘密埋在心中好。
“他若一直不成亲，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虽说令宛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但古人讲究个香火传承。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这还是要看怀瑾和怀瑄他们几个兄弟的意思。”咱也不能因为怀瑾没子嗣，就道德绑架不是。
沈丛嗯了一声，心里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沈怀瑾连娶妻都不愿意，又怎么接受一个和她隔了一层的子息呢。
罢了，世间万事，各有各的因缘。
还好他足够幸运，同令宛成婚生子的，是他。仅此而已。
七夕小番外奉上！
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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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番外1：除却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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