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十年,暮春。靖国公府海棠艳绽,花光坨坨,袅若烟云。
青原带着一众管事心惊胆战地将六皇子送走后,一回濯缨院就见自家郎君坐在长窗下,对着窗外那株满树华灼的海棠出神。
自上月接到国公爷和夫人不日将会归家的消息,郎君便长如此。他心中一戚,眼神不忍,忙垂眼躬身在一旁等待。
“六皇子这么偷偷跑来,阿瑗是何反应?”海棠花枝上雀鸟惊飞,沈怀瑾收回视线,声音淡淡。
他这些年性子愈发深沉,难见喜怒,一身冷冽气势比当年的国公爷还迫人三分。
青原想了想,恭声道:“七小姐没什么反应,只是像招待客人一般招待了六皇子。倒是六皇子看着屋内的一堆婆子丫鬟,几次欲言又止,似想和七小姐说点什么。”
沈怀瑾眼中松泛了点,叫青原将瑗姐儿请过来说话。
三日前沈瑗受诏进宫陪皇后,回府那晚同他用饭说话间,罕见地走了神。
饭后他招来朱螭问情况,朱螭道今日皇后屏退了众人,说要和七小姐单独说会话。而至于说了些什么,旁人谁也不清楚。
沈怀瑾听完当即心一沉。
如今阿瑗已满十六,虽说当年陛下送给阿瑗的及笄之礼是允诺她可以自己挑一个可心的郎君,但以沈家如今的权势和陛下对阿瑗的宠爱,宫中那几个待议亲的皇子谁不想求娶她。
这点沈瑗自己也清楚。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聪明才智丝毫不输她顶上的三位兄长。
他原本在这件事情上不怎么担心,他知道阿瑗自己有想法,更知道阿瑗自己能处理好。可如今六皇子找上了门,他便再也不能视而不见,总归要听听她的意思。
“大哥哥今日可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情,怎么看上去愁眉不展的。”高挑明艳的少女一进屋,满屋都似乎鲜亮了起来。
她瞧着长兄微蹙的眉头,狡黠一笑,眼神俏皮。外头行止规矩、高贵端雅的贵女,在家不过同寻常女儿家一般,是一个同父母兄长撒娇的娇儿。
“坐好,我有事要问你。”他对这个幼妹一向没什么办法,示意她过来。
屋中丫鬟小厮退下。上好的银针浮在杯中,汤色浅杏,清芬香气氤氲。
沈怀瑾抿了口茶:“在宫里皇后娘娘同你说了些什么?”他和自己带大的这四兄妹说正事时,一向单刀直入。
“大哥哥不是已经猜到了嘛。”沈瑗努了努嘴,想打哈哈。但瞧着长兄微凝的眼神,立马就收起嬉皮,搁下茶盏肃然道:“是在旁敲侧击我的亲事。”
沈怀瑾剑眉微动。
沈瑗立马补充道:“不过她也说得不多,问了下父亲母亲对我亲事的看法后,便没再多提,转而聊起其他来。”
她接着说话时眼神微闪,也只有带大她的沈怀瑾才知道,她显然有所隐瞒。
不过沈怀瑾也没打算拆穿她,女儿家总有女儿家的心事。
六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都乃当今皇后所出,兄弟俩感情极好。但感情好也仅限于现在六皇子对太子没有威胁的情况下。
天家无情,沈瑗若喜欢六皇子,不争那个至尊之位,日后免不了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所以你对六皇子是怎么想?”待沈瑗说完,他想知晓她怎么想,也好早做准备。
沈瑗神情一滞,脸颊一红。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仔细想了一会,认真问道:“长兄希望我怎么想?”
这话问得,那就是对六皇子有点意思了。沈怀瑾轻轻翘了下唇角,若木叶落于静水,片刻无声。
“你喜欢就行。”他看着眼前漂亮的杏子眼,温声道,“若对皇子无心,得罪皇后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不需要你和天家联姻来维持或巩固家族地位;同样,若你想嫁入天家,也无需顾虑自己的身份会给家族带来怎样莫须有的猜忌和祸事。”
自古后族外戚善终者寥寥。聪明如沈瑗,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有顾虑。
但史书的道理一回事,他们沈家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沈家。”八百载家族传承至今,沈家虽从不稀罕和天家联姻,但若家中若出一个王妃或皇后都保不住,那他这一代的沈家人也忒无能了些,早点被屠戮殆尽趁早换血也好。
“选你喜欢的,没什么比你喜欢更重要。”沈怀瑾轻轻笑起来。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挂在春光里廊下的风铃声。
沈瑗被这样的笑容笑得晃神。她的长兄自回京都后,已经很少这样笑过了。
在这样的笑容下,她不禁鬼迷心窍,脱口而出了一个不该问但又一直想问的问题。
“大哥哥,什么是喜欢?是像你喜欢王家姐姐那样的吗?”
自那位王家小姐芳逝后,她的长兄便独身至今,后院连个伺候的通房丫头都没有。
沈瑗从记事起就听了太多兄长为王家小姐守身如玉、终身不娶的传言。
说话的那些夫人小姐,用着或唏嘘、或感叹、或歆羡、或神往的语气谈论沈家四郎的痴情专一,谈到最后,莫不是皆感慨一句:“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沈瑗如今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她有些迷惘。
那六皇子小她一岁,第一次对她表露心意时是在三年前。不过那时她只当小孩子胡说八道,是以随意打发了几句便没再多想。
不料今年年初在陆家府邸上,她不过就同偶遇的五皇子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就开始发疯。
先是将她堵在陆府的后花园,气愤地质问她“你不是要找一个像你长兄一样专一的郎君吗,那你为啥找爱男人的萧成光却不找我?”
紧接着开始红着眼睛说什么非她不娶,什么他明年就能出宫开府建衙,请她再等等,一年后务必八抬大轿去国公府迎娶她。
最后见她不说话,还搞上了威胁的招数,但想了半天,说的话却是让她不许答应任何人的求娶,否则他就···他就剃了头发上寺庙做和尚,教她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他这个人。
沈瑗看着十五岁少年皇子的浓烈眉眼,这才发觉在不经意的几年中,他突然长高了好多。
她在女子中本就高挑,萧成懋如今竟比她还高了大半个头。
她看着少年强势又脆弱的低头站在她跟前,身形明明是比她高大许多,但只要她轻轻一退,他就能立即委顿下去。
不知是那天薄酒醉人还是初春日光熏人,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心“砰”的一沉。
沈瑗十一岁前跟着沈怀瑾走南闯北,男女一事中,自然也见过太多的离合悲欢。
小小的她在尚不知晓情爱的年纪,就早已明白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道理。
但她是割裂的。
一方面书中所写或是现实中事都告诉她情之一事如猛火豺狼,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可一方面看着长兄为心爱之人做到心水止水终身不娶,又觉世间是存在“取次花丛懒回顾,半为修道半为君”的深情的。
她觉得所谓的喜欢,真正的爱,便是像他的长兄对王家小姐那样。
可望着眼前沈怀瑾笑容徒然凝于唇角,沈瑗蓦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其实是在戳兄长的伤疤。
她眼神立刻慌了,神情也有些无措:“大哥哥,我···你,你别伤心···我,我,我不该——”
慌乱中茶水一翻,湿了沈怀瑾半身衣衫。
“怕什么,别怕——”沈怀瑾不知怎么,看向她的一瞬语气忽地柔和地不像话。
但仅仅就一瞬,让沈瑗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下一刻。
“你的问题长兄也不知晓。”沈怀瑾微垂下眼,避开了那双和他心爱之人如出一辙的眼睛。
他扯了扯唇角,语气还是柔和,却不再温柔,淡声道:“下个月你母亲便回府了,此刻想不明白的就不要想,到时同你母亲说一说吧。”
说着以更衣为由,下了逐客令。
沈瑗走出濯缨院时,沈怀瑾另外一个贴身小厮青书追了上来。
“七小姐。”青书低头行礼,双手呈给她一卷地方博物志,“您之前想看的孤本,郎君替您寻到了。”
“他让属下传话,说读书虽好,但夜深后须得休息,仔细眼睛。”
沈瑗刚被长兄一撵,心中很是伤心和委屈。她伤心时便不觉眼角泛红,此刻亦是如此。
府中小的四位郎君小姐也是被青原青书看顾着长大的。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微叹。
最后还是青原不忍,轻声宽慰道:“七小姐,郎君不是因着您提了王家小姐而生气,您莫要往多想。”
他飞快瞥了一眼里屋的方向,语气有些戚然:“郎君只是心里苦。但不想别人知道他苦什么。”
按照公子的脾性,若许家三小姐不是他的继母,若沈家三小姐不是同主君情投意合,他家公子早就将人抢了过来。
青原想到当年,明明是自家公子先遇到了许家小姐,明明当年国公爷也都答应了公子所求,但——
造化弄人。
世事难料。
凡成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他家公子,只能说是输给了天时。
番外2来啦!是关于沈怀瑾的一些笔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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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番外2:取次花丛懒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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