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七年秋，天气转凉。白露后一场湿濛濛的小雨连着下了大半月，整座京都城笼罩在一片刺骨的寒凉中。
沈怀玿身披油衣，从千里之外的闻鹿书院奔袭回京。府中管事早已等在门前，沈怀玿瞥着他的神色，心中一惊，疾步就往濯缨院赶。
“四哥，兄长他——”还好进入内院后，看见嫡亲大哥亲自端着药盏出来，表情还算稳妥，他乱跳的心终于平定了点。
“嘘，轻声些，兄长吃完药刚睡下。”沈怀瑄也看见了幼弟，眼中的凝沉渐退，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入夜。因二人都舍不得一手带大他们的兄长，青原便收拾出西侧的一间屋子，让两兄弟同住。
上次几兄弟同睡一间屋还是在沈怀玿十四岁时。四哥六哥赶在除夕前到朔州，他们四兄妹难得的聚在一起，同兄长一起守岁跨年。
“太医说兄长那些经年过度忧思、积劳成疾落下的病灶倒是其次，最紧要的是他心绪不开，长期郁结，毫无半丝求生生气。”黑暗中沈怀瑄先开口，声音有些抖，和人前气度雍容的靖国公判若两人。
“无求生生气？”沈怀玿食指一缩，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下午贴身照顾兄长时，兄长那句低得不像话的温柔呢喃。
兄长在说：“别怕，**”。
后面两个字他当时没听清楚。
可如今不知怎么，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少年时期见兄长每每展露那等温柔笑容的场景。继而一个大胆荒谬但又确定肯定的推论随之慢慢显现出它狰狞的轮廓。
怪不得。怪不得。他死死揪住被角，任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恐慌将他淹没。他尽可能让自己不失态。
沈怀瑄察觉身旁幼弟呼吸一滞，以为他是忧心后怕长兄所致，是以他便打住了这个话题。
伸出手拍了拍弟弟的臂膀，宽慰道：“太医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只要细细调养着，想来就能慢慢恢复。”
想来。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兄长因着心病而无求生意志，若没一剂强心药，如何能恢复呢。
从前兄长生病，大夫每每号完脉后也说兄长心绪常年积郁，须得宽心开心并才好得快。
那时他们几兄妹皆缄默，且束手无策。因为兄长的心病是那位死去的王家小姐，他们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让一个逝去多年的亡魂起死回生。
可今日兄长脱口而出的温柔低喃。沈怀玿在这寒凉的秋夜里无意知晓，兄长的心病绝不是他那早逝的未婚妻。
他甚至知道为何兄长会拉着他的手说那样的温柔的话。
不过是因为在他们几个兄弟姊妹中，他长得最像他的母亲。
而兄长，是将他认错成了他的母亲。
**
延康八年，初春。江南路边还残留着深冬遗留的半点残雪。
他们在晌午时提前到达了周桥镇。马车沿着干净湿润的青石板上缓缓前行，一哒一哒的马蹄声像过客归人发出的悠长叹息。
从和兄长上马车开始，愈临近母亲的隐居地，沈怀玿心中便愈忐忑。
去年秋天为了激起兄长的求生欲，他在照顾侍奉兄长时便时不时提及他的母亲。
譬如，见兄长时不时望着窗外几株海棠出身，他便脸不红心不跳地编了一个母亲让他们明年开春后到周桥吃海棠酥赏满城玉兰的谎话；
再譬如，瞥见兄长翻着一本地方游记轶闻若有所思，心下一动，张口又来了个“周桥附近云山上的高山杜鹃也是一绝，上次母亲还说让我们几个一同上去赏一赏。”
总之譬如到最后，看着兄长一点一点恢复生气，他都不知自己提了多少母亲的事，又替母亲做了多少允诺。
这次来周桥，便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严重的一次。
半月前他同兄长下棋，他快输的时候兄长忽地轻声问：“去年你母亲说，让我们开春后去江南赏玉兰？”
他心中一愣，不记得自己还说过了这样的话。不过他即使心中再慌面上也不显，便落子从善如流道：“嗯，母亲是这样说的。”
兄长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继而半垂下柔长的睫羽，装作不经意，可微晃的手还是泄露了他的慌乱和脆弱：“那你和怀瑄早日出发吧，莫让你母亲等急了。”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兄长苍白小心的笑容灼伤了他，又或许是兄长哀而不自知的语气刺痛了他。
总之他当时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同兄长一起去。”
“她说三哥五哥远在任地难以回家，四哥身为宰辅又公务缠身，七妹妹贵为皇后更不得随意出宫。”
“如今家中就你我二人是闲人，所以当时母亲说，要是明年我俩有空，就去周桥赏一赏玉兰，品一品她酿的琼花酒。”
他说这话时尽量让自己眼神不闪，以免让兄长发现他在撒谎。
但他的兄长不知怎么，至始至终都垂着眼，像怕被别人看见他眼中神情似的。
兄长睫毛微微轻颤，半晌后，才说了一个“好”字。
好。于是他们就来了。
好。于是他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我们先找个酒楼吃午食，免得府中下人还得折腾一番。”这厢沈怀瑾听着怀玿说“到周桥镇”后，心中的越发兵荒马乱。
他不知道为何令宛要同沈怀玿提他，还要邀他过来赏花。不过她既然邀请了他，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他都会如约来的。旁的一切都不重要。
沈怀玿瞧着兄长说这话时不经意勾起的唇角，心中更慌。
他只告知了母亲他会来，并未告知母亲沈怀瑾会同他一起来。在明白兄长的心思后，他好似弄清楚了去年兄长生病的由来。
前年快过年时，他从书院过来看望母亲。因来得突然，于是无意间在府里瞧见了青原大哥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当时虽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只当是青原大哥是过来送一些节礼。后来仔细想了一下，兄长虽对母亲恭敬，但这么些年一直疏淡；而算算时间，兄长就是在青原大哥回京都后不久便病的。
那次青原大哥过来，想来母亲定是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才让兄长万念俱灰。
“还是兄长想得周道。”沈怀玿按下不安，笑起来，“留仙居的吃食不错，他家的清炖狮子头最是一绝，兄长可要好好尝尝。”
眼下他也不知母亲见到兄长后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没有比兄长也不在这样更坏的结果了。
沈怀玿是留仙居的常客，一进门相熟的小二便热络问着安，一边打趣“六爷很久没过来光顾小店了“，一边领着他们一行人往包厢走。
包厢在二楼。沈怀玿安顿好兄长，点好菜后便随小二去挑酒。
挑酒是留香居老客才有的特权，挑的酒都是老板私藏和亲酿，从不对外销售。
他父亲生前很喜欢这里的酒。所以即使父亲离去后，每次过来他也会挑上一壶，敬祭父亲。
“阿玿？”就在他挑完酒，拎着老板新酿的雪酥酒走上楼梯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喊声。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柳絮，却让他本能回头。
自然，这个声音的主人也不出所料。他对上了一双依旧如少女般明亮清澈的眼睛。
怎么办。是他的母亲。
番外3已送达。是沈怀瑾和令宛的一点笔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番外3：不为修道只为君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