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似乎格外厚爱这位曾名动京都的老国公夫人。
她今年已六十有五,身形瘦削而挺拔,脸上也有了岁月留痕。
但那些痕迹由任何人见了,都只会感叹人怎么能让岁月凝练得如此优雅迷人,甚至让人不禁扼腕叹息未窥得佳人年轻时候的绝代风华。
因从未想过在这会遇见母亲,于是半是意外半是慌乱下,沈怀玿一时有些发怔。
“怎么啦,宝宝。”令宛走上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道,“宝宝,我是你母亲呀。”
他当然知道这是他母亲。唯一会喊他们几兄妹“宝宝”的母亲;他父亲去世当晚,一夜白头的母亲。
沈怀玿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心情,复杂又后怕。他本能地瞟了一眼上头兄长所在的包厢,见上面没声音,心才堪堪稳了点。
他扶着许令宛往一旁带了带,嘴角才抿起一个小小的笑容:“儿子只是没想到在这能见到母亲,一时怔住,还往母亲恕罪。”
令宛笑着让他免礼。
怀玿是个孝顺孩子,按他的行事即便提前到了,也是立马到沈宅给她请安,再不济也会差人回府告诉她。
不过孩子既然都这样说了,她便不疑有他,伸手替他整了整前襟:“母亲今日忽然想吃留仙居的扁尖老鸭煨,所以便和你青雀姑姑绿云姑姑出来了。”
令宛瞧了一眼上头。她何等敏锐,小儿子见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惶然和无措哪能瞒过她的眼睛。
可她也不多问。孩子们大了总归有自己心事。
她做母亲的,只需要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留一盏灯,留个可以无所顾忌说说话的港湾就行。
“你若有事,就快去忙。晚上若回家吃饭便提前差人回来告诉一声,你杜妈妈早就念着要将新学的翡翠金华酥做给你吃。”令宛笑。
面前沈怀玿却反常地一直半垂着眼,不敢看她。眼睫微动,也不回应。
这是他幼时犯错或自觉理亏时才有的神情。
她这小儿,从小就比同龄人稳重得多,二十六岁做了闻鹿书院的山长后更是修得愈发不行形于色。如今还有什么样的事能让他失态呢。
令宛将他可能面临的情况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没想出来。刚准备开口问“怎么了啦”,此时沈怀玿先开了口。
他声音很低,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母亲,我将兄长带了过来。”
“兄长自去年除夕后便病了,缠绵病榻大半年,几度凶险。”
“太医们诊了数次已束手无策,说兄长这是心病,常年郁结所致。初秋儿子接信回家时,兄长躺在床上只剩下一把病骨。”
“于是儿子便撒了好多谎,才终于让兄长燃起生气,慢慢好了起来。”
“母亲,孩儿知道自己不孝。但,还请您这次莫要再说让兄长伤心的话,就当是孩儿——”
令宛蹙眉听着,瞳孔微震。怀玿跟着沈怀瑾的时间最久,又最为心细。她知晓怀玿一向敬爱她的长兄,但没想到——
算了。罢了。看着幼子渐渐泛红的眼眶,她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止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求”字。
“既是和你兄长一起来的,那咱们就先回府吧。”令宛抬头一眼包厢的方向,接着朝身旁幼子安抚一笑,“不过府中今日无炊,得打包些吃食回家才行。”
马车又开始哒哒前行。一路拂过抽绿的嫩柳和江南香淡的春意。
作为沈丛生前亲自改建的隐居处,周桥镇上的沈园既有江南园林移步换景的典雅布局,又兼顾了令宛喜爱的疏朗宽阔风致。
园子不大,三进院落加一个后花园的构造。待客的正厅旁有一株百年苦楝,偌大的枝桠舒展,淡紫色的花苞缀满枝头,远远看见像在空中撑起的一把紫云伞。
沈怀瑾这是第二次来。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接父亲的灵柩归桑梓。
“坐吧。这里不是国公府,不用顾忌着那么些规矩。”打包回来的外食上桌摆好后,令宛便招呼着兄弟二人坐下,笑意晏晏。
沈怀玿瞧着母亲自如的神色,倒一时猜不准母亲是何意了。
他惴惴坐下。与他一同惴惴的,自然还有一旁面上不显但实际受宠若惊的沈怀瑾。
“听阿玿说,你病了?”令宛一边替怀玿夹了一块他爱吃的酥梅肉,一边看向沈怀瑾。
大周朝的世家大族吃饭都讲究食不语,但他们家不同。自小在自己家吃饭时,他们便会在饭桌上分享很多事。以前父亲还在时,他们相聚一起的饭桌更是欢声笑语。
沈怀瑾垂着眼,极轻地嗯了一声。
令宛瞧着他过分瘦削的面容。这张脸上的神情不知怎么,忽然就和多年前沈怀瑾对她第一次表露心意的神情重合。
她目光微动。其实沈丛在世时,他们就嫡长子的不纳不娶做过讨论,更对沈怀瑾对她怀有的情感进行过深入剖析。
面对沈怀瑾的固守,沈丛觉着他就是个混账,又生气又无奈。
许令宛倒还好。起初她只觉这兔崽子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第一个爱而不得的人才这般魔怔,等他遇到那个他动心的人一切就好了。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孩子也逐渐长大。她才惊觉,沈怀瑾说的是真的。
她虽无法回应这份赤城爱意,但她也决不会去轻视践踏它。这么些年,连她的孩子们都心疼长兄屋里冷冰冰的,没个贴心人说话。
她和沈丛最后一次说起沈怀瑾时,那时她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沈丛背着手,有些气闷:“他要守就让他守一辈子吧,反正这辈子他是无缘了。”
这人年纪愈大,也愈发孩子气,总归每次回京见着嫡长子,回来总要自己将自己气上三天。
许令宛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刚开始的时候,他自觉为她做的那些,在她看来不过是感动他自己而已。
感情一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没有得因为你一头热的为我付出些什么,就将我道德绑架了。
可这么些年下来,沈怀瑾珍重、克制、深沉的爱意她都看在眼里。
没有人会不被这样的爱意动容。也没有人会不尊重敬重它。
但她对他,也只有尊重和敬重。她由衷地希望他快乐,希望身体健康、此生都平安顺意。
如果他不逾矩,那么他们将会是一辈子疏淡而亲近的至亲。可上次他派青原过来送过来的那些东西,显然超过了亲人的界限。
“如今卸了官身一身轻。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将养自己才是。”往事随风,此刻扁尖老鸭汤的醇厚滋味让令宛不再多想,一口汤下去满意地弯了弯眼睛。
她微眯眼睛的神情这么多年都没变,还和十七八岁时一模一样。
这让沈怀瑾又想起了那年。
那年他从沈府回松山书院前,那年他在松山书院时,令宛对他说的,给他写的,都是这样的言辞。
不知怎么,这徒然让他眼睛一红。
一旁的沈怀玿最先看见,眼中先是一惊,继而涌起浓浓的心疼和关切。但他不想兄长难堪,于是下一刻又低下头,自顾吃着菜。
令宛是见幼子神色不对,才发现沈怀瑾红了眼圈的。
她也一怔,知晓她若再不说些话,只怕沈怀瑾心里越发难通了。于是她就随意找了个借口让幼子先离开了饭桌。
怀玿一走,屋内顿时落针可闻。沈怀瑾的呼吸在这样的静默下似乎也慢慢深重起来。
令宛望着他,没想好怎么开口。望了一会,看着他眼里隐隐泛起泪光,又默默移开眼。
她起身给他盛了碗汤:“怀瑾,这汤不错,你尝尝。”
其实沈怀瑾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许令宛面前这样失态的。
他本以为这样的失态会让他觉得难堪和懊恼,但事实却是,他感到意外的轻松和愉快,当然,还夹杂着又苦又甜的委屈。
好一会,令宛等沈怀瑾心情完全平复后,才想好说点什么。
她缓了一会,轻声问:“怀瑾,你还记得当年在你大伯母的马场,我将你认成你六婶一事吗?”
当然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样明艳飞扬又情绪外露的许令宛。
看她笑时,他心都快化了;可看到她哭时,他的心也跟着快碎了。
沈怀瑾不知许令宛为何会说起这个。但下一刻令宛的举动回答了他的疑惑。
她拿出一张手帕递给他,神情坦荡:“礼尚往来,那年谢谢你的宽慰。”
“现在可算有个机会了。你将脸擦一擦,不然一会怀玿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明天还会有番外5。[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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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番外4:不为修道只为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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