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曦
寅时末,天色未明,相府却已灯火通流。
沈芷衣一夜未眠。
并非因那杯虚惊一场的鸩酒,也非因身处陌生险地的戒备,而是脑中反复回响着裴瑾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以及前世今生的画面交错撕扯。
恨意未消,疑窦丛生,却又不得不与虎谋皮。
这种矛盾几乎将她的神经绷到极致。
房门被轻轻叩响。
“夫人,该梳妆了,稍后需与相爷一同入宫谢恩。”门外是管家恭敬却不容拒绝的声音。
谢恩?
去谢那杯鸩酒的恩?
沈芷衣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镜前,两名侍女低眉顺眼地为她梳发上妆,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昨日她一身煞气入府,夜间又传出相爷“旧伤复发”及宫中赐酒风波,足以让这些下人猜到这位新夫人绝非善茬。
沈芷衣任由她们摆布,目光却落在镜中那张依旧明艳、却覆上一层寒霜的脸。
凤冠霞帔已除,换上的是一品诰命夫人的繁复朝服,沉重、华丽,却也如同枷锁。
一切收拾停当,房门再次被推开。
裴瑾走了进来。
他已换上一身绛紫色丞相朝服,金冠玉带,身姿挺拔。脸上的苍白倦色被巧妙遮掩,只剩下属于权臣的矜贵与疏离。若非沈芷衣昨夜亲眼见过他浴血偏执的模样,几乎也要被这副完美无瑕的皮相所骗。
他目光淡淡扫过盛装的她,眼底无波无澜,仿佛昨夜那些惊心动魄的对话与试探从未发生。
“走吧。”他语气平淡,率先转身。
马车早已候在府门外。
车厢宽敞,陈设奢华,沉水香的气息袅袅弥漫。
两人各坐一端,中间隔着足以再容一人的距离。空气凝滞,唯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清晰可闻。
沈芷衣端坐着,目不斜视,却能感受到身侧那人投来的、若有实质的视线。
她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冷声道:“裴相看够了?”
裴瑾并未移开目光,反而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入宫后,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务必沉住气。一切有我。”
他的靠近带来一丝清冽的檀香,混着极淡的药味。沈芷衣这才注意到,他唇色虽被刻意修饰,仍透着一丝不健康的浅白。
“你的伤……”她蹙眉。
“无妨。”
他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句叮嘱只是她的错觉。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巍峨的朱红宫墙在晨曦中透着一股森严的压迫感。
文武百官正陆续通过宫门,见到裴瑾的马车,纷纷避让行礼,目光却在触及他身旁的沈芷衣时,变得复杂微妙——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更有深深的忌惮。
裴瑾面无表情,略一颔首,便带着沈芷衣径直向宫内走去。
他步伐沉稳,气场强大,所过之处,官员们皆噤若寒蝉,自动分開一條道路。
沈芷衣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背上。
她挺直脊背,下颌微抬,依旧是那个睥睨沙场的将军姿态,毫不退缩地迎向那些打量。
金銮殿上,百官依序而立。
皇帝尚未临朝,殿内气氛却已十分凝重。
窃窃私语声在裴瑾踏入殿门的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聚焦在这对新婚夫妇身上。
沈芷衣能感觉到几道尤其阴冷的视线,来自几位站得离御座颇近的老臣和一位面色白皙、眼神锐利的年轻亲王。
裴瑾仿佛毫无察觉,径直走到文官队列的最前方站定,眼观鼻,鼻观心。
沈芷衣则被引至女眷勋贵所在的区域,不可避免地承受着更多毫不掩饰的审视。
“陛下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打破沉寂。
永熙帝身着龙袍,缓步登上御座。
年近五十,面容略显憔悴,眼底带着常年沉溺酒色的浑浊,但偶尔扫视群臣时,目光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精明与多疑,却令人心悸。
山呼万岁毕,例行公事般的朝议开始。
几件无关痛痒的政务过后,气氛陡然一变。
一名御史大夫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陛下,臣有本奏!北狄犯境,边关告急,沈将军却在此时奉旨完婚,滞留京城。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臣恳请陛下,速令沈将军返回边关,以振军心!”
此言一出,立刻有几名官员附和。
“臣附议!沈家军乃国之壁垒,岂能群龙无首?”
“听闻昨日军中又有急报传来,情势危急,还请沈将军以国事为重!”
字字句句,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步步紧逼,要将沈芷衣立刻推回那早已布好的死亡陷阱!
沈芷衣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嵌入掌心。
她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皇帝。
永熙帝面露沉吟之色,目光却轻飘飘地扫过裴瑾,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裴瑾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到。
这时,那位面色白皙的年轻亲王——端王李禛,轻笑一声,出列道:“皇兄,诸位大人所言极是。
不过,裴相与沈将军新婚燕尔,昨日才刚完婚,今日便让人家夫妻分离,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了?岂非寒了功臣之心?”
他话锋一转,看似打圆场,却将矛头隐晦地引向了裴瑾,暗示他贪恋新婚,罔顾国事。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裴瑾身上。
裴瑾这才缓缓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陛下,端王殿下,诸位大人关心边关战事,拳拳之心,臣感同身受。”
他话锋一顿,抬眸,目光扫过方才那几名出声的官员,最后落回御座,继续道:“然,内子昨日舟车劳顿,加之京中气候与边塞迥异,不慎感染风寒,今日入宫谢恩已是勉强。此刻若令其长途跋涉,返回苦寒边关,恐于病情不利。若在途中或阵前有所差池,反而动摇军心。”
他语气诚恳,理由充分,将一个“关心妻子”的丈夫形象扮演得无懈可击。
沈芷衣适时地垂下头,用绣帕掩唇,发出一两声压抑低弱的轻咳,肩膀微微颤抖,显得羸弱不堪。
殿内顿时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嗤笑,多是来自武官队列。
显然,无人相信能阵前斩将的沈芷衣会如此柔弱。
端王李禛挑眉,似笑非笑:“哦?沈将军竟病了?昨日见夫人英姿飒爽,不似……”
“殿下,”裴瑾打断他,语气依旧恭敬,却带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内子虽是武将,亦是女子。病来如山倒,与英姿无关。且……”
他微微抬高声音,确保殿内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昨日宫中赐下合卺美酒,内子感念天恩,不顾病体饮尽,回府后便高烧不退。臣惶恐,正欲今日请旨,延请太医过府诊治。想必陛下与贵妃娘娘,定能体恤。”
话音落下,满殿霎时一静!
合卺酒!
高烧不退!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某些人的耳中!
御座上,永熙帝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端王李禛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
昨夜计划失败,他们收到的回禀是裴瑾旧伤复发摔了杯,沈芷衣饮了另一杯却无事发生。
怎会突然“高烧不退”?
是裴瑾发现了什么?
还是那毒……出了他们不知道的岔子?
沈芷衣此刻的虚弱是真是假?
无数猜测在众人心中翻滚,却无人敢质疑那杯“御酒”。
裴瑾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旋即隐去。他再次躬身,语气沉痛:“臣恳请陛下,容内子在府中将养几日,待病情稍愈,再议返边之事。期间,边关军务,臣愿一力承担,与兵部、枢密院共商对策,绝不延误军机!”
他以退为进,不仅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还将边关军务的临时主导权抓到了自己手中!
皇帝盯着裴瑾,眼神晦暗不明,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既如此,爱卿便好生照顾沈将军。边关军务,暂由爱卿统筹,务必谨慎。”
“臣,领旨谢恩!”裴瑾深深一揖。
沈芷衣也随之谢恩,垂下的眼眸中,寒光闪烁。
好一个裴瑾!
三言两语,不仅化解了逼她返边的杀局,反将一军,让皇帝和那些幕后之人疑神疑鬼,更是趁机揽过了军权!
这份心机手段,当真可怕!
退朝的钟声响起。
百官各怀心思,陆续退出金殿。
裴瑾与沈芷衣并肩而行,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经过端王李禛身边时,裴瑾脚步未停,却听到端王极轻的一声冷笑,伴随着一句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低语:
“裴相果然……怜香惜玉。”
裴瑾侧首,回以同样冰冷的浅笑:“不及殿下,忧国忧民。”
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噼啪作响,皆是杀机。
走出宫门,登上马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
沈芷衣瞬间收起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眼神锐利地看向裴瑾:“你故意提及御酒?”
“自然。”
裴瑾靠回软垫,闭上眼,眉宇间透出一丝真实的疲惫,“敲山震虎,让他们自乱阵脚。顺便,给你我争取时间。”
“下一步如何?”
裴瑾睁开眼,眸底寒潭深不见底。
“等。”
“等?”
“等他们忍不住,再次出手。”
“而我们要做的,”他看向沈芷衣,一字一句道,“就是在那之前,找到赤焰谷陷阱的全部证据,还有……那份足以扳倒真正幕后黑手的、先帝留下的……遗诏副本。”
沈芷衣心头巨震:“先帝遗诏?!”
裴瑾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新合上眼。
“回府。戏,还没唱完。”
马车启动,驶向那座看似荣宠万丈、实则杀机四伏的相府。
沈芷衣看着身旁假寐的男人,知道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下,更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
而她,已置身其中。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