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酒
掌心相触,冰凉与微颤之下,是心照不宣的紧绷。
裴瑾的手很快收回,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礼仪。
他眼底所有外泄的情绪都已敛去,重新覆上那层沈芷衣熟悉的、属于权相裴瑾的淡漠疏离面具。
他率先转身,走向房门。
沈芷衣深吸一口气,将指尖那枚银戒悄悄转回隐蔽角度,快步跟上。
凤冠虽除,嫁衣依旧逶迤,行动间却不带丝毫新妇的娇柔,只有潜藏的警惕与杀伐决断。
然后书房门开。
管家垂手躬身立在廊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身后紧紧跟着两名手捧紫檀木托盘的小太监。
托盘上覆盖明黄绸缎,其上稳稳放着一对九龙衔珠赤金杯,杯中酒液澄澈,在廊灯下漾着诱人的光泽。
“相爷,夫人,”管家声音谄媚,“陛下和贵妃娘娘隆恩,特赐御酒,愿相爷与夫人永结同心,早添贵子。”
那两名小太监也立刻跪下,尖着嗓子重复:“请相爷、夫人共饮御酒,沐受天恩!”
话说得漂亮,姿态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四更天送合卺酒,本就是闻所未闻的“恩典”,再加上这“即刻共饮”的命令,其中的试探与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裴瑾面色平静,甚至微微躬身,朝着皇宫方向虚虚一拜:“臣,谢陛下、贵妃娘娘恩典。”
他伸手,取过其中一杯金杯。
沈芷衣站在他身侧,目光快速扫过那酒杯。
金杯做工精致无比,龙睛以细小红宝石镶嵌,栩栩如生。
酒液清澈见底,闻不到丝毫异味。
但她袖中的银戒,却在此刻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温热。
有毒!
而且绝非普通毒药!
否则银戒不会仅是微热,这毒定然极其刁钻隐秘!
她的心猛地沉下。
果然如此!
裴瑾仿佛毫无所觉,指尖摩挲着杯壁,侧头看向她,语气平淡无波:“夫人,陛下厚爱,不可辜负。”
他眼神掠过她,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
沈芷衣瞬间明了他的意图——他也要她演下去。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冷意,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却符合情境的、带着些许屈辱和不甘的“新妇”表情,慢吞吞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地取过另一杯酒。
动作间,她宽大的袖摆若有似无地拂过裴瑾执杯的手。
裴瑾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两人各执一杯,面向皇宫方向。
“臣(臣妇),谢恩。”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冷静,一个勉强。
仰头,举杯,欲饮——
就在杯沿即将触唇的刹那,裴瑾手腕猛地一抖!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划破夜的寂静!
赤金杯砸在青石板上,酒液四溅,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竟将石板腐蚀出几个细小的浅坑!
几乎是同时,裴瑾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整个人踉跄一步,以手捂胸,似是牵动了旧伤,痛苦地弯下腰去。
“相爷!”管家失声惊呼,脸色煞白地上前欲扶。
那两名小太监也惊呆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沈芷衣的动作僵在半空,她手中的酒杯还举着,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心脏狂跳——他果然是故意的!他在为她制造机会!
电光火石间,她没有任何犹豫。
趁着所有注意力都被裴瑾吸引的瞬间,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指尖那枚银戒暗格弹开,里面无色无味的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杯中,遇酒即溶。
同时,她手腕极其轻微地一颤,杯中酒液荡起极小涟漪,将一切痕迹完美掩盖。
整个过程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裴瑾!”她放下酒杯,适时地发出一声又惊又怒、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至少在外人听来是如此)的惊呼,上前一步,看似要去扶他,实则用身体挡住了那两名小太监探究的视线。
裴瑾借着她的搀扶,手指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臂,随即松开,喘息着,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妨……旧伤……一时失手,惊扰天使了。”
他看向那两名吓傻的小太监,勉力道:“陛下和娘娘的美意……裴某心领,只是……实在无力饮尽……还请天使回宫……代为禀明……”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气息奄奄,配合着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任谁看了都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管家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对那两个小太监道:“两位公公也看到了,相爷旧伤复发,实在无法饮酒,这……这杯酒,不如由老奴先收着,待相爷好转再……”
“不……可……”裴瑾艰难地摇头,目光扫过地上那摊还在轻微腐蚀石板的酒液,又看向沈芷衣手中那杯,“御赐之物……岂能怠慢……夫人……”
他看向沈芷衣,眼神虚弱却带着暗示。
沈芷衣立刻明白过来。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挣扎、屈辱,最后化为一种认命般的决绝,举起手中那杯已被她偷梁换柱的酒,看向小太监,声音带着硬撑的平静:“夫君身体不适,无法全礼。臣妇斗胆,请代夫君饮尽此杯,以谢圣恩!”
说罢,不等任何人反应,她一仰头,将杯中酒液尽数饮下!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武将的豪气(或者说赌气)。
空杯倒悬,一滴不剩。
“夫人!”管家这次是真的吓到了,声音都变了调。那酒……那酒明明有问题啊!相爷摔杯分明就是发现了!
两名小太监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沈芷衣,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即刻毒发的迹象。
沈芷衣放下酒杯,感受着喉咙里那杯真正的、只是烈度稍高的御酒带来的烧灼感,面不改色,甚至微微蹙眉,仿佛不解众人为何如此大惊小怪:“不过是杯酒罢了。陛下和娘娘的赏赐,莫非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她目光锐利地扫向那两名小太监。
小太监被她看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不敢不敢!夫人豪气!奴婢……奴婢等这就回宫复命!”
任务完成得虽然出了岔子,但裴相重伤(看起来像),裴夫人饮了酒(他们亲眼所见),也算能交差。两人不敢多留,磕了个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管家看着两人背影消失,这才猛地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再看沈芷衣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惊疑不定——夫人居然没事?
难道相爷刚才只是意外?
还是……
裴瑾已经缓缓直起身,脸上的苍白和虚弱如同潮水般褪去,虽然脸色仍不算好,但哪还有半分方才濒死的模样?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只对管家淡淡吩咐:“清理干净。今夜之事,若有半字泄露,你知道后果。”
管家一个激灵,立刻躬身:“老奴明白!绝不敢多嘴!”他连忙招呼远处的心腹小厮过来处理,自己则躬身退下,脚步飞快,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廊下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
夜风拂过,带着一丝残留的酒气和血腥味。
沈芷衣抬手,用指尖抹去唇边并不存在的酒渍,眼神冰冷地看向裴瑾:“你早知道酒里有毒。”
是陈述,而非疑问。
裴瑾弯腰,捡起地上那枚被沈芷衣“饮尽”的空杯,指尖在杯沿内侧极其细微的一处不易察觉的凸起上轻轻一按,那赤金龙睛处的红宝石竟微微弹起一丝缝隙。
“双层杯,鸩酒藏于夹层,寻常验毒之法根本无法察觉。”他声音冷冽,“饮下后片刻无恙,待酒气行开,毒入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届时,只会以为是旧伤复发暴毙,或是……新婚纵欲过度,马上风。”
好阴毒的手段!好精准的算计!
沈芷衣背脊发寒。
若非裴瑾察觉并故意打翻一杯,若非她恰好有能化解此毒的药粉……此刻她已是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宫里那位,”她指甲掐进肉里,“就这般容不下我?容不下沈家?”
“他容不下的,是所有可能威胁到他权柄、知晓他秘密的人。”裴瑾将金杯收入袖中,眼底一片冰封的寒意,“尤其是,你我还‘结盟’了。”
他看向她:“你方才用的解毒粉,是‘相思断肠’的伴生解药?你何时备下的?”
沈芷衣一怔,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重生醒来,发现袖中有毒,便立刻寻了药材配制了解药。”她顿了顿,补充道,“直觉。”
裴瑾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你的直觉,总是救你的命。”
就像前世最后关头,她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最致命的杀招,除了……最后那一次。
他移开目光:“此地不宜久留,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沈芷衣却站着没动。
她看着他被血浸染后深色的衣袍,忽然问道:“你的伤……”
裴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无碍。皮肉伤而已。”
“那些北狄‘鬼鹞’的尸体……”
“影阁会处理干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指向相府。”
“……”
沈芷衣沉默了片刻,在他即将踏入书房内室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裴瑾。”
他停下脚步。
“若你所言非虚,”她一字一顿道,“若你我真的……殊途同归。”
“那从今日起,前尘旧怨,暂且搁置。”
“我的剑,可暂为你所指。”
“但,”她语气骤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分欺瞒,今日这杯鸩酒,我定亲手灌入你喉中!”
裴瑾的背影在门前僵凝一瞬。
许久,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
“好。”
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回头,径直步入了内室的黑暗之中。
沈芷衣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地上被清水冲刷后仍残留的淡淡蚀痕,又抬头望向皇宫方向,眸色沉静如寒潭,深处却已有烈焰开始燃烧。
暂时的同盟,达成了。
尽管脚下仍是万丈深渊,身边之人依旧迷雾重重。
但复仇之路,总算不再是她孤身一人。
她轻轻转动了一下腕骨。
逐雪,稍安勿躁。
这京城的风云,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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