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才泄出一丝鱼肚白,西跨院的宁静就被一阵杂乱而嚣张的脚步声彻底撕碎。
赵婆子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拧成一团,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像一堵墙似的死死堵住了膳院的门。
她身后,李嬷嬷的心腹周婆子抱着手臂,冷眼旁观,那架势分明是来撑腰的。
院子里,小桃刚刚将最后一捧柴塞进灶膛,正准备吹火,就被这阵仗吓得手一哆嗦,吹火筒掉在地上,滚了一圈灰。
赵婆子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灶台前,那双三角眼嫌恶地扫过苏晚晚刚滤好,正冒着热气的米浆,鼻子里发出一声鄙夷的冷哼。
她二话不说,抬起穿着厚底黑布鞋的脚,猛地一踹,那半锅温热的米浆“哗啦”一声,尽数泼洒在地,乳白的浆液混着黑灰,污浊不堪。
“好大的胆子!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替嫁庶女,竟敢在侯府私设膳院?”赵婆子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这厨房是侯府的脸面,掌管着上下百余口人的吃食,是何等重地!岂是你这种身份卑贱的蹄子能染指的!我老婆子管了这大厨房二十年,还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
她一指灶台,声色俱厉:“今日,你若不乖乖交出这灶房的钥匙,从此滚回你的院子,就休想再在这生起半点火星!”
小桃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连连往后缩。
可人群后面,一直低着头的小杏却忍不住探出脑袋,鼓起勇气喊道:“赵嬷嬷,你凭什么不让少夫人做饭!少夫人做的饭菜比大厨房的香了不知多少倍!大厨房的饭菜不是馊的就是凉的,连猪食都不如!”
“你个小贱蹄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赵婆子眼睛一横,恶狠狠地瞪向小杏,“香?那是她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术,专为蛊惑主子!我们大厨房做菜,靠的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火候、刀工、配料,样样都有章法,她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
一片死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蹲在地上的纤细身影上。
苏晚晚没有哭闹,甚至没有一丝慌乱。
她只是沉默地捡起被踢翻的瓦罐碎片,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沾上米浆的手指,仿佛那不是羞辱,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起身,那双清澈的眼眸抬起,平静无波地直视着盛气凌人的赵婆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说我没资格,说我不懂规矩。好,那咱们就按你们的规矩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婆子和她身后那群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三道菜,定输赢。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就比你最拿手的‘八宝鸭’,我随意出三道小菜。若是我输了,这灶房的钥匙,我跪着给你奉上,从此绝不再踏进厨房半步。”
话锋一转,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但若是我赢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旁边挂着的铜勺,发出“当”的一声脆响,“这西跨院的膳房,连同整个侯府大厨房的人事、采买、用度,我说了算。”
“你,敢不敢接?”
赵婆子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好,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就凭你?还想管整个大厨房?行!老婆子我今天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求我饶了你!”
一个替嫁庶女要和大厨房的掌事赵婆子比试厨艺,赌注是整个厨房的管辖权!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侯府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地聚在西跨院外,伸长了脖子,连一些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主子院里,也派了心腹丫鬟前来打探。
一场关乎厨房归属的赌局,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中悄然兴起。
比试定在午时,就在厨房外的天井里,桌椅早已摆开。
赵婆子果然不负她二十年的掌厨之名,率先端出了一只油光锃亮、形态饱满的八宝鸭。
那鸭子被烤得皮色金红,酱香、肉香、糯米香混合着多种辅料的香气醇厚地散开,引得围观的下人不住地吞咽口水。
“这才是咱们安远侯府该有的味道!是规矩,是传承!”赵婆子得意洋洋地将菜品摆在正中,挑衅地看向苏晚晚。
轮到苏晚晚,她却不急着上菜,反而走到赵婆子的八宝鸭前,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先是指了指那只鸭子:“此鸭以药物催肥,骨酥肉烂,看似肥美,实则内里早已败坏。”接着,她用银针从鸭腹的糯米中挑出几粒米,“此米乃是去年的陈米,已有霉变之相,靠重料腌渍才掩盖了味道。”最后,她又挑出一颗红枣,“这枣,用硫磺熏过,色泽鲜亮,却带毒性。赵嬷嬷,你这所谓的‘规矩菜’,吃的究竟是手艺,还是毒?”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不等赵婆子辩驳,苏晚晚转身回到自己的灶台,亲手揭开了三只粗瓷盘上的盖子。
第一盘,是《川味口水鸡》。
鸡肉白嫩,上面覆盖着一层红亮香浓的油泼辣子,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焦香的白芝麻,一股霸道的麻辣鲜香瞬间炸开,直冲鼻腔。
第二盘,是《糟卤三拼》。
晶莹剔透的毛豆、洁白弹韧的鸡胗、粉嫩的猪舌,被清冽的糟卤汁浸润着,散发出一种勾魂的酒香与咸鲜。
第三盘,是《糖醋脆皮豆腐》。
金黄酥脆的豆腐块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糖醋芡汁,酸甜的气息活泼地跳跃在空气中。
三道菜,三种截然不同的香气,如三股交织的浪潮,瞬间将八宝鸭那沉闷厚重的肉香彻底淹没、撕碎!
“侯爷到——”
一声通传,谢景行已然在一片抽气声中走进了天井。
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袍,面容冷峻,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扫过全场,无人敢与之对视。
他并未落座,只是在空气中轻嗅了一下,那常年不起波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他的目光略过那只油腻的八宝鸭,最终定格在苏晚晚那三盘活色生香的小菜上。
他径直走过去,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口水鸡。
当那块裹满红油的鸡肉触碰到舌尖的瞬间,谢景行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股麻,带着细微的电流感,瞬间唤醒了麻木的神经;那股辣,灼热而不刺激,如同烈火燎原;那股鲜,层层递进,伴随着芝麻与香料的复合香气,竟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狠狠劈开了他常年被毒药压制、早已迟钝不堪的味觉!
他放下筷子,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此酱何来?”
苏晚晚毫不怯场,甚至还双手叉腰,脆生生地答道:“芝麻酱增其醇、辣椒油取其烈、花椒粉定其麻、鲜蒜泥提其味,再以酱油和糖调和阴阳,此六味合一,我叫它‘灵魂红油’。你们大厨房没有,因为这是我现熬的。”
谢景行没再说话,又依次尝了糟卤和脆皮豆腐。
糟卤的清冽酒香让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半分,脆皮豆腐的外焦里嫩、酸甜适口,更是让他执筷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全场鸦雀无声,都在等待这位侯府真正主宰的判决。
终于,他缓缓放下筷子,只说了两句话,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千钧之重。
“前者守旧,后者有味。”
“厨房——归她。”
全场哗然!
赵婆子一张老脸瞬间血色尽褪,惨白如纸,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
周婆子立刻上前,将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交到苏晚晚手中。
苏晚晚接过那代表着厨房最高权力的总钥,却看也未看,反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走到院中,将李嬷嬷派人送来的、记录着厨房多年采买支出的旧账本尽数堆在地上,然后划燃一根火折子,直接扔了上去。
熊熊火焰升腾而起,将那些积满油污与腐朽的纸页吞噬。
“从今日起,膳院旧例尽废!”苏晚晚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显得格外清亮,“每日采买何物、用料几许、工食几何,一笔一画,全部张榜公示于院墙之上。谁要是敢中饱私囊,克扣份例,我就让全府上下都看看清楚,到底是谁在吃我们的血,啃我们的肉!”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半边脸颊,明暗交替间,竟有一种如战神临世般的凛然不可侵犯。
小杏第一个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少夫人!奴婢小杏,愿入膳院,听凭少夫人差遣!”
“奴婢也愿意!”“还有我!”
陆续有十几个常年受大厨房欺压的下人跪了下来,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而在主院通往西跨院的抄手游廊下,李嬷嬷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和跪倒一片的人群,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个贱婢,竟让她得势了!岂能容她长久!”
她悄然转身,阴沉的脸隐入廊柱的阴影中,宽大的袖袍里,一封已经写了半页的密信被她捏得变了形。
当晚,西跨院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苏晚晚带着小杏和小桃,还有几个新投奔来的丫鬟婆子,将整个膳院里里外外清扫得焕然一新。
旧的油污被刮去,蒙尘的窗户被擦亮,一切都预示着新生。
灶膛里燃尽的灰烬被彻底清理干净,换上了新柴。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侯府上空的薄雾时,一场无声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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