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的喜乐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高亢的唢呐声在触及府门那对传说中被血浸透的石狮时,竟也变得嘶哑而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和压抑的沉默,下人们垂着头,连脚尖都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生怕一丁点的声响会惊扰了这座沉睡的凶宅。
花轿沉沉落地,激起一阵微不可见的尘土。
周嬷嬷那张刻薄的脸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手捧着红绸,尖着嗓子唱礼,那声音像是用指甲划过铁皮:“新妇下轿,拜天地——”
然而,她的话音被一道清脆的布料摩擦声截断。
轿帘并非被人从外掀开,而是一只素白的手从内猛地推开。
紧接着,苏晚晚一身繁复的红嫁衣,径直从轿中走出。
她没有等喜娘来扶,没有低头寻找那象征着驱邪避灾的火盆,更没有等待那挑起盖头的秤杆。
她就那样站定在众人面前,凤冠上的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晃,碰撞出细碎却清晰的声响。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或惶恐,反而像巡视领地的鹰隼,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在一片死寂中,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灶房在哪儿?”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嬷嬷脸上的假笑彻底龟裂,化为难以置信的铁青。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新妇,这被送来冲喜的、毫无根基的庶女,竟敢在侯府门前,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出如此荒唐不经的话?
“新妇!”周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不拜天地,不敬高堂,反问庖厨之所?这成何体统!你把靖安侯府的规矩当成什么了?”
苏晚晚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周嬷嬷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冬日的寒潭,让后者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她勾起唇角,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天地可拜,但饭若不吃,人会先倒。我苏晚晚嫁的是靖安侯府的少主,是个人,不是一堆吃人的规矩。”
这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嬷嬷和整个侯府的脸上。
周嬷嬷的脸色由青转紫,她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那里藏着嫡小姐苏婉柔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五个字——“挫其锐气,辱之”。
这正是她立威的最好时机!
“放肆!新妇无状无礼,目无尊卑!”周嬷嬷厉声喝道,试图用声音压下心中的惊惶,“来人!按侯府家法,此等悍妇,当罚跪祠堂三日,不许饮食!”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刻围了上来,面露凶光。
然而,苏晚晚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不退反进,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小物件。
她从容地走到门前充当礼台的长案旁,将东西轻轻放下,层层揭开锦帕。
那是一颗剥了壳的鸡蛋,通体光洁圆润,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颗糖心蛋,是我在苏府的最后一个清晨,亲手所做。”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用文火温养十二刻钟,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方能保证蛋黄如蜜,缓缓流淌。”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层层庭院,仿佛能看到那最深处的所在:“我听闻少主身体违和,不思饮食。这颗蛋,便是我的一点心意。若你们少主今日不愿见我,也无妨。我便将这颗代表我心意的‘心’,暂且留在这里。明日清晨,我再来取回。”
她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说完,她看也不看那颗蛋,更不看周围错愕到呆滞的众人,转身,竟是头也不回地朝府门外走去。
“拦住她!”周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
这女人是要逃婚?
这还了得!
仆妇们正要动手,却见内院那道精美的垂花门后,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廊下。
他穿着一身黑袍,衣袂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面容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森然迫人的气势,如无形的巨山,瞬间压得整个前院鸦雀无声。
周嬷嬷的呼喊卡在喉咙里,那些准备上前的仆妇也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道身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落在了苏晚晚决然离去的背影上,又似乎落在了那颗案上的糖心蛋上。
最终,苏晚晚并未能走出侯府大门。
她被“请”到了西跨院——一处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一片废墟的偏房。
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土坯,窗户纸破了几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最让人生气的,是屋内的灶台竟已半边坍塌,床上那床薄薄的褥子,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小姐!”随嫁来的丫鬟小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他们……他们这是要把您往死里逼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苏晚晚却没理会那些,她径直走到坍塌的灶台边,蹲下身,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灶膛里的灰烬。
她沾了点灰在指尖捻了捻,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骇人的精光。
“灰是冷的,但灶膛的底子没毁。”她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桃,问出了一个让小桃匪夷所思的问题,“府里可有还在当值的厨役?库房里可还有食材?”
小桃被她问得一愣,抽噎着回答:“没……没有了。奴婢来的路上听人说,少主他……他从不吃府中做的饭菜,一日三餐都是由心腹从外头专门的食肆送来。所以府里的大厨房早就荒废了,厨子也都遣散了……”
听到这话,苏晚晚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疯狂的战意:“那正好,没人跟我抢锅。”
说干就干。
她不顾一身价值千金的嫁衣,竟真的开始在这一片废墟中翻箱倒柜。
终于,她在墙角一个破麻袋里找出小半袋已经生了些许米虫的陈米,又在倒塌的柴堆下发现了几根干得像石头一样的笋干。
她逼着哭哭啼啼的小桃去后院那片无人打理的菜地里,偷摘了两把被虫蛀过的青菜。
没有油,没有盐,甚至没有像样的调味品。
小桃绝望了:“小姐,没有这些,怎么做饭啊?”
苏晚晚却胸有成竹。
她脑中有一本无人知晓的古食谱,上面记载着一道《素高汤·植物萃取法》。
她告诉小桃,以淘洗干净的陈米熬出浓稠的米汤为基底,加入敲碎的干笋,用最微弱的火势慢慢吊出其中深藏的鲜味,再辅以青菜的根茎部分,熬煮足足两个时辰,便可得到一锅不逊于骨汤的、清甜鲜美的素高汤。
她亲自去劈柴,那些潮湿的木头顽固地抵抗着,迸溅的火星燎焦了她额前的一缕发丝,她却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小桃心疼地劝她先歇息,至少把这身碍事的嫁衣换下来。
她却头也不抬,一边控制着火候,一边沉声说道:“你记住,宅斗的第一仗,从来不在祠堂,不在卧房,而在厨房。谁能掌控一个人的胃,谁就掌控了他的心,乃至他的命。这靖安侯府,就是我的新灶台。”
夜渐渐深了。
当一锅清澈却香气馥郁的素高汤终于熬成时,那股奇异的、带着米香、笋鲜和蔬菜清甜的复合香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袅袅地顺着夜风,飘过层层院墙,一直钻入了灯火通明的主院书房。
谢景行正在灯下批阅一份加急密信,俊美而冷硬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愈**廓分明。
忽然,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鼻尖萦绕着一股久违了的、几乎被他遗忘的食物本真的鲜香。
那不是他平日里吃的那些精致菜肴的味道,更纯粹,也更……温暖。
他眉头微动。
侍立在侧的黑衣侍卫察觉到他的异样,上前低声禀报:“少主,是……是西跨院那位新夫人,她……在熬汤。”
谢景行缓缓搁下笔,抬起头,那双深渊般的眸子里情绪莫辨,幽深得令人心悸。
他沉默了片刻,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危险:“她不怕死?”
侍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硬着头皮继续道:“她……她身边的丫鬟还传话给守院的婆子,说……说明日要给少主送一碗尝尝,还问您……喜不喜欢‘流心’的。”
“流心?”
谢景行咀嚼着这两个字,沉默良久,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竟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她倒是敢想。”
他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案几上轻轻叩击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死神的节拍。
烛火跳动,在他眼中映出两点寒光。
“去,把她的底细给我查个底朝天。”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一个敢在侯府门前问灶房在哪儿的女人……绝不可能只是一个任人拿捏的庶女。”
夜色愈发浓重,西跨院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灶膛中最后的余温。
苏晚晚靠在墙边,浑身沾满了烟灰,疲惫不堪,但那双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眸子,却像两颗最亮的星辰。
这一碗汤,是她献给这座修罗场的第一份祭品,亦是她在这盘死局里,投下的第一枚问路石。
是生是死,是掌控还是被吞噬,就看明日,当这碗汤被送到他面前时,他会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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