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晨曦微露。
苏晚晚亲自将一碗清透如琥珀的素高汤盛入一只朴拙的粗瓷碗中，那汤面不见一丝油星，唯有几缕细如发丝的菌菇若隐若现，散发着一种清淡而又极具穿透力的鲜香。
她将汤碗稳稳放入食篮，亲自提着，步履从容地走向主院。
主院门口，周嬷嬷早已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守在那里，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她一见苏晚晚，浑浊的眼中便射出鄙夷与戒备，声音尖刻地响起：“少主从不见外人，尤其不见你这等鸠占鹊巢的替嫁庶女！西跨院才是你的本分，回去！”
苏晚晚脚步未停，在周嬷嬷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不恼不怒，只是将食篮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端出那碗汤，双手高举过头顶。
晨风拂过，汤的香气被吹散一丝，却更显勾人。
“嬷嬷，我不求见人，只求他尝一口汤。”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向院内，“若他喝完这碗汤，还执意要赶我走，我立刻转身就回西跨院，从此绝不踏出院门半步，更不会有任何纠缠。”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与笃定：“可若他喝了，却不认这碗汤里的味道……那他可就真是个睁眼瞎了。”
这话里藏着钩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让周嬷嬷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她正要呵斥，院内深处却传来一阵凌厉的破风之声。
主院宽阔的演武场上，谢景行正赤着上身练剑。
他身形挺拔如松，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汗水顺着他麦色的肌肤滑落，在晨光下折射出慑人的光泽。
他手中长剑挥舞，剑风如雷，卷起的劲风将地上的碎石都激得四处飞溅，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暴戾与阴郁尽数宣泄出来。
一个下人战战兢兢地端着那碗从苏晚晚手中接过的汤，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呈到他面前。
谢景行剑势一收，凌厉的目光扫过那只粗瓷碗，眉头紧锁：“哪来的？”
“回……回少主，是西跨院……少夫人亲手熬的。”下人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少夫人？”谢景行唇边泛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她以为，凭一碗汤就能收买我？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转，长剑划出一道森然的弧线，精准地劈向那只汤碗。
“哐当——”
一声脆响，粗瓷碗应声碎裂，琥珀色的汤汁泼洒一地，瞬间蒸腾起一片白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周嬷嬷都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少主的雷霆之怒即将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并未到来。
谢景行劈碎汤碗后，整个人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然顿在了原地。
那碗汤碎了，可那股独特的香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晨风的裹挟下，变得愈发清冽，愈发霸道。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钻入他的鼻腔，蛮横地勾起了他空了一整夜、因药物刺激而毫无食欲的胃，令其猛然一阵剧烈的抽搐。
这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鲜，不带半点荤腥的油腻，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直接、猛烈。
谢景行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眯起，他忽然弯下腰，用那柄尚在滴水的剑尖，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狼藉的碎片中，挑起一片浸透了汤汁的菌菇残羹。
他将剑尖凑近鼻端，闭上眼，深深一嗅。
就是这个味道！
刹那间，他眸光骤缩，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这汤，无油无荤，却鲜得直透肺腑，竟与他幼时母亲缠绵病榻、费尽心思为他熬制的那碗“清鲜汤”，有着足足七分的相似！
母亲曾说，这是她娘家的独门方子，能让再没胃口的人也食指大动。
他猛地直起身，周身散发的寒气比方才练剑时更甚三分，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去盛一碗来。”
周嬷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少主，那可是……那女人心机深沉，恐汤中有诈……”
“我说，再去盛一碗。”谢景行打断她，语气冰冷如铁，眼神如刀，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下一剑就会劈在她身上。
西跨院里，苏晚晚正慢条斯理地教小桃如何将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为午饭做准备。
小桃还沉浸在方才主院门口的紧张气氛中，手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送汤的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上满是惊恐和不解。
“少……少夫人！不好了！不，是好了！”他语无伦次，喘着粗气道，“少主……少主他把汤碗砸了，可、可他又让您……再送一碗过去！”
小桃吓得手里的刀都掉了。
苏晚晚却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挑起一边的眉毛，唇角逸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哦？他终于肯认味了？”
她并不着急，也不慌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让小桃重新烧旺灶火，不急不缓地重开一锅，同样的食材，同样的火候，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复刻。
然而，就在汤即将出锅的前一刻，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捻起一撮细如尘埃的暗紫色粉末，轻轻撒入锅中，随即搅匀。
那是她亲手晒干研磨的紫苏碎。
在她的家传医典《食珍录》中，有一篇专讲《紫苏提神法》：紫苏性温，其独特的香气有轻微的兴奋与刺激之效，可破精神上的麻痹与昏沉，尤其专治那些因长期压抑或药物而导致的伪装性疲惫。
她要试探的，不仅是谢景行的味觉记忆，更是他病症的真伪。
这一次，当她亲自端着汤送到主院时，门口的仆妇们纷纷退让，周嬷嬷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却再不敢阻拦。
谢景行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静静地坐在石桌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手中的碗。
苏晚晚将汤碗放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他端起碗，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仰头便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暴。
然而，就在汤汁滑入喉咙的瞬间，他紧绷的下颚线条不易察死地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那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紫苏香气，如同一根纤细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常年因药物和伪装而紧绷麻木的神经中枢。
只一瞬间，他感到那股盘踞在脑海中、让他时刻保持警惕与疲惫的昏沉感，竟被驱散了微不足道的一丝，整个世界仿佛清晰了半息。
半息，却已是天翻地覆。
他猛地放下碗，抬起眼，那双锐利的眸子终于第一次真正地、不带任何偏见地正视着眼前的苏晚晚。
“你哪来的本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探究。
苏晚晚双手往腰间一叉，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哪来的本事？我告诉你，我有的是能让饿鬼变回人样的手艺！”
说完，她潇洒地一转身，作势欲走。
走了两步，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冲他扬了扬眉：“对了，忘了告诉你。明天，我炖红烧肉。”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挑衅，几分戏谑：“您要是还敢砸我的碗，我就敢让整个靖安侯府都知道——他们眼中战无不胜、杀伐果决的少主，怕的不是血，是香。”
话音落下，她再不停留，带着小桃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纤细而倔强的背影。
谢景行独自坐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已经空了的粗瓷碗，许久，他才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咀嚼她的话。
“怕香？……”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缓缓抚过温热的碗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深邃的眸色中，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不，我怕的，是这味道太真。”
真实到足以唤醒他深埋的过去，真实到足以戳破他苦心经营的伪装。
夜色渐深，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谢景行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一个会用最简单的素高汤勾起他记忆，又懂得用紫苏来试探他神经的女人……
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这靖安侯府，不会再有片刻的安宁。
而他与那个女人之间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夜还很长，但黎明，似乎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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