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西跨院的灶膛里,昨夜的余烬还带着一丝残存的温热。
苏晚晚蹲在灶前,用一根细长的铁条轻轻拨弄着炭灰,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那碗素汤确实能安神,可对于一个长期处在虚耗状态的人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的眼神虽淬着冰、含着刀,可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疲惫和苍白,骗不了她。
气血两亏,夜里必会盗汗不止。
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方子,是前世给一位身家亿万却被亚健康折磨得夜不能寐的客户调理身体时用的——《山药小米糊·养胃安眠方》。
山药健脾益气,小米养心宁神,两者合一,久服便能补足中气,固本培元。
可眼下的困境是,这侯府别院里,既没有新鲜的山药,也没有颗粒饱满的新米。
更何况,主厨房早已被那个刻薄的周嬷嬷以家规为名彻底封锁,如今连一根柴火都需要登记姓名、说明用途才能领取。
“小姐……”一旁的小桃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哀求,“少主昨儿能喝下您送去的汤,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咱们……咱们还是先忍一忍吧?”
“忍?”苏晚晚的动作一顿,铁条在炭灰中划出一道深痕。
她缓缓抬起头,唇边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我忍了前半辈子,把自己忍成了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最后落得个替嫁冲喜、与死人同眠的命!你还要我怎么忍?”
话音未落,她猛地站起身,那瘦弱的身躯里仿佛瞬间注入了一股无可撼动的力量。
她环视着这个破败凋敝的院子,目光最后落在一旁水缸边那个满是豁口的铜勺上。
她一把抄起铜勺,大步走到院子中央那面悬挂着、早已生锈的破锣前,毫不犹豫地用力敲了下去!
“哐——!哐——!”
刺耳的锣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得屋檐下的雀鸟扑簌簌飞走。
院子里几个正在洒扫的粗使婆子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她。
苏晚晚一手持勺,一手叉腰,清亮的声音响彻整个西跨院:“从今日起,我苏晚晚,要在这里开小灶!谁想吃上一口热乎的,就拿东西来换工!”
她的宣告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应。
苏晚晚也不急,她回到灶前,将昨夜熬汤剩下被丢弃的几段菜根捡起来,放在石板上用日光晾晒。
待其水分略干,便用石块细细碾成粉末。
接着,她竟拆了自己一件破旧得不能再穿的内衫,将细密的布条一层层编织起来,做成一个简易的滤网。
她舀来几瓢浑浊的米汤,将库房里仅剩的那些陈年旧米倒入其中,反复淘洗、沉淀、过滤。
不过半个时辰,那些原本混杂着米糠、沙石,散发着霉味的陈米,竟被她处理成了一盆略带灰白,却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净米浆”。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重新架起锅,将米浆倒入锅中,点燃了自己用最后一点私藏火折子引燃的枯枝。
她一边用木勺缓缓搅动,防止糊底,一边扬声喊道:“一碗糊,换一捆干柴!两碗,换一把新鲜青菜!三碗,我教你怎么切出酒楼里才有的蓑衣黄瓜!”
粗使的婆子们起初只是远远观望,不敢靠近这位据说晦气缠身的少夫人。
可随着锅里的米浆渐渐变得浓稠,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的米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勾起了她们腹中沉寂已久的馋虫。
她们已经太久没有闻到过这样干净、醇厚的食物香气了,连日来吃的都是大厨房剩下的冷饭馊菜,胃里早就泛着酸水。
终于,一个胆子大些的婆子,偷偷将自己藏在柴房的一小捆干柴抱了过来,试探着放在苏晚晚脚边。
苏晚晚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拿起一个粗瓷碗,满满地舀了一碗热气腾腾、洁白浓稠的米糊递给她。
那婆子接过碗,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下一刻,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天爷!这……这比大厨房给管事们熬的精米粥还要香!还要滑!”
这一声惊呼,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渴望。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人也拿来了自己私藏的物件——有的是一小把野菜,有的是几块能当柴烧的旧木板。
苏晚
晚来者不拒,分毫不贪,说一碗就一碗,人人有份,就连那个负责清扫茅厕、地位最低的老妈子,也分到了半碗。
一时间,西跨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溜声和满足的叹息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主院。
书房内,谢景行正垂眸批阅一封由密探呈上的字条,上面清晰地写着——“查得苏家庶女苏晚晚,幼年曾因嘴馋随乳母偷入侯府厨房,被嫡母抓住,罚跪祠堂三日,高烧一场后落下病根,此后十几年再未靠近过灶台半步。”
他修长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着,一下,又一下,深邃的眸子里暗流涌动。
一个自幼被严禁入厨、甚至因此产生心理阴影的深闺庶女,怎么会懂得用米汤反复沉淀的方式去除陈米中的杂质和霉味?
那套行云流水的过滤手法,竟与宫中御膳房秘而不传的“玉浆法”有七八分相似。
“主子,”侍卫玄影在旁低语,“周嬷嬷派人来报,说那女人在西跨院聚众生事,私设食摊,败坏侯府体统,请求即刻派人前去镇压。”
谢景行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让她闹。”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倒要看看,她用那几根烂菜根,究竟能烧出什么名堂。”
得了主子这句模棱两可的默许,周嬷嬷的底气更足了。
她亲自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冲进西跨院,一脚就将苏晚晚那口刚熄火的锅灶踢翻在地,锅里剩下的一点米糊泼洒出来,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
“好你个不知廉耻的贱妇!竟敢在侯府内私设食摊,拉拢下人,是想造反吗?!”周嬷嬷指着苏晚晚的鼻子厉声喝骂,“来人,把她这口破锅给我砸了!”
家丁们正要上前,苏晚晚却不退反进,手中那把敲过锣的铜勺快如闪电般横档而出,“铿”的一声,精准地撞在了周嬷嬷指点江山的手腕上。
力道之大,震得周嬷嬷手腕一麻,惊得后退半步。
“锅可以砸。”苏晚晚的声音清冷如冰,眼神却亮得惊人,“但砸之前,你敢不敢喝我这碗糊?你喝了,若是能说出一个‘不’字,我苏晚晚当场给你磕头认错,任凭你处置!”
说着,她从旁边一个婆子手里拿过她没喝完的半碗米糊,直接递到周嬷嬷面前。
那浓郁而纯粹的米香,夹杂着一丝热气,直往周嬷嬷的鼻子里钻。
她本想张口怒斥,可那股味道却不讲道理地勾起了她昨夜因腹中空空而饿醒的记忆。
她喉头动了动,竟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只粗瓷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小口。
只一口,周嬷嬷整个人便浑身一震。
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瞬间抚平了那熟悉的、因常年饮食不律而导致的灼痛感。
她那张刻薄的老脸上,头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怔忪之色。
身后,那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家丁和仆妇们,眼神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苏晚晚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拍了拍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以为我图什么?图少主的另眼相看?还是图这侯府的金银珠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有力,“我告诉你们,我图的,是能堂堂正正地站着,不被饿死!”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主院的方向,字字珠玑:“你们的主子,他不吃府中大厨房的饭,不是因为他挑剔,而是因为那些饭菜里有要他命的毒!而你们,你们吃的都是冷饭馊菜,不是因为侯府缺粮,而是因为有人在层层克扣你们的口粮!”
“我,苏晚晚,”她收回手,指了指自己和那口倒地的破锅,“如今只有这一双手,一口锅。但我能让你们知道,只要肯动手,肯动脑,就谁也别想让我们吃猪狗食,我们就能吃上热乎的、干净的饭!”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力。
“明天,我做蒸饺。谁想吃,就带着东西来帮我剁馅、和面!”
夜风再次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得那熄灭的灶膛里,一点未尽的火星,重新燃起微光。
而在无人察觉的主院高墙之上,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静立了许久。
他听完了她所有的宣告,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良久,他才对身后的玄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吩咐了一句。
“……去,给她送一袋新米过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别让她知道是谁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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