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招柏文表现不错,没哭。在这一点上,这小孩还是很懂得审时度势的。不管进屋之前还在发表什么高谈阔论,进屋之后都要抛诸脑后,专心享受当下水乳融汇的时刻。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今天陈尽山根本没发力,哪怕招柏文求他,他也不敢多使劲,怕真给人弄出什么意外来。
以前陈尽山可不管这一套,领进屋的别管原本有没有这个癖好,收了钱就得按照他的规矩办事。
……可是招柏文也没收钱呢,所以适当照顾着点也正常吧。
陈尽山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
他看起来还那么悲伤吗?结束后,倒在床上的间隙,陈尽山把眼睛张开一条缝。
招柏文闭着眼睛,很投入,很平静。
……一股莫名安心的暖流突然流淌遍了他的全身。
很奇怪。太奇怪了。
这种关系也奇怪,相处也奇怪,平静的氛围也奇怪。他妈的,肯定是招柏文这小子给自己整应激了,才会因为他偶尔一次不哭而安心。
陈尽山不再思考,收紧怀抱把人裹得更紧密,用嘴唇专心感受怀里的人脸上细软的绒毛。
“今天的事,给陈老板添麻烦了。”
招柏文没睡着,但也不睁眼,说话还是没什么情绪。
或者说是故意隐忍着不表现出来什么情绪……陈尽山明明感觉怀里的身体在隐隐颤栗。
“不怪你。今天确实把你累着了,我也有责任。你其实早上坐飞机就不舒服吧?那时候怎么没说?”
没等对方回话,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不能喝酒?”
没回答。
没回答就是承认,陈尽山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掌握了招柏文的语法规则。
“哦,你不能喝酒……我想一想啊,那你在酒吧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姐姐帮我喝~
脑海里浮现出招柏文对着别的客人说这话的场景,让他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不太能喝白酒。”招柏文说。
“那你还敬酒?”
“……老板的要求,我怎么敢拒绝呢。”
真以为我没看出来呢,当着那什么赵总的面显摆自己有多威风。
陈尽山的声音在脑后嗤嗤地响起来。
招柏文分不清自己是困了,累了,还是因为感受到有一颗头埋进自己凹陷的肩窝深吸了一口,他的头又开始发晕。做这种事的时候,身体是享受的,快感一浪接着一浪地打过来,让他想起中午看到的波光粼粼那片海。
这种被激素支配的感觉常常让他感到困惑。可是这会儿,他太累了,怀里又太暖和,他很久没感受到这么深沉的困意了。
昏昏沉沉之中,他做了个梦。
梦里,先是爸爸妈妈推着婴儿车,车后边绑了个双层气球。跑着跑着,爸爸开始往山上跑,越跑越远,而妈妈推着他进了一条隧道。
漆黑油腻的,直冲天灵盖,像埋在石油里。
直到窒息的前一秒,他搀着妈妈从隧道钻了出来,山顶上,爸爸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却还能清晰听到他跟妈妈对着低吼、争吵、哀鸣。
然后他爸坠下来了。
高山随着坠落逐渐变成高楼,呜咽的低鸣变成警车的鸣笛,他远远看着楼底下血肉模糊的那一摊肉,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还没来得及凑近去看看他爸的样子,警车突然发了疯,轮胎全速打转,耳边响起轰鸣。
他站在十字路口,看清了警车里他妈满是眼泪的脸。
“妈妈!”
招柏文惊坐起来,咸的汗混着什么别的的液体,顺着下巴滴到胸前。
“干什么?”陈尽山被招柏文一嗓子吼醒了,把夜灯打开,看到招柏文苍白的脸色,也稍微坐直了身子,伸手要去摸他。
对方却几乎本能地把他的手扬了,力道大得很。
“……做噩梦了?”
招柏文迷茫地打量了一圈房间,定了定神,这才好像找回魂儿来:“哦。是,做噩梦了。”
“梦到家里人了?”陈尽山看出来他不太想讲,但是刚刚被反抗的一下力道太大,让他按耐不住疑虑,不死心地接着问。
“嗯。”招柏文有气无力,咬到嘴唇有点发白了,才解释道,“梦到我爸妈了。”
招柏文他爸公司破产之后,欠了很大一笔钱。一个人到中年的老头,本来想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过好剩下的日子,没想到遭此横祸。他用遍了自己想的办法,甚至找到前妻帮忙,直到最后才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死。
他一个人死了,大家就都少了麻烦。
他以为自己把后事安排得很明了,财产还是债务都演算了无数遍,却从来不考虑感情。
他爸向来如此,一个办事倔强、一板一眼、无情的老头。这也是招柏文他妈招滢结婚两年就离婚的原因。
可是人走了才发现情还在——不管是爱是恨,大半辈子过去了,临了还是绕不开这个给她留下一堆事的老头。
招滢一边替这个阴魂不散的伥鬼擦屁股,一边哭他天杀的怎么就这么不负责任,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没有,遇到困难还是一跑了之。
终于在忙了很多个没合眼的日日夜夜之后,在从公司开车回家的路上,和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迎头相撞。
二十一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二十一岁的招柏文两个月内没了爸妈。
招柏文不经常去他爸那里,因此也就把他爸的一生轻描淡写带了过去,只跟陈尽山简略讲了故事的后半段。
光是这后半段,就让陈尽山五味杂陈。
在此之前,他以为招柏文是什么不三不四不正经的小混蛋,喜欢演戏,装模作样,老是一副职业假笑。现在他倒是宁愿招柏文是不爱笑的。
招柏文感受到他的局促,回过头来笑着开导他:“没事。其实过去挺久了,我也习惯了。你不用这么谨慎。”
“一开始是挺难受的。主要是各种手续,太复杂了。我当时还在忙着毕业,又要去这个局那个局,打电话,办业务。‘我妈去世了’‘我爸去世了’这些话我一天要说几十次。等我终于有空伤心的时候,离他们死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讲着讲着,竟然沉浸在回忆中,呆呆的,仿佛又坐在那个连死亡都得等着叫号的办事大厅里。
“可能最遗憾的是毕业典礼那天没人来吧。”
一只手掌扶上他的脖颈,然后是拇指,极其轻柔地擦了擦他的下巴。
招柏文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流眼泪。
一滴,两滴。
串线的珠子迸断,大滴大滴的泪水成股流下。
他真正哭的时候是这样。
陈尽山想。
不会假惺惺用手抹眼泪,不会坐在副驾驶一边抽噎一边还观察他的反应,而是就一言不发地,默默等待大雨过去。
他一时语塞,只能用手臂环住那个脆弱的腰身,把人整个拢进身体里,总觉得招柏文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夜很安静,只有陈尽山一下一下拍他的背的声音。他这辈子还没对谁做出过这么体贴入微的动作,在听着招柏文呼吸逐渐平缓的同时,自己心里也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
“招柏文。”
他哑着嗓子开口。
“你想的话,我们……”
在一起?俗套。谈恋爱?尴尬。海誓山盟?幼稚。陈尽山左思右想,发现这些有关喜欢和爱的词汇一个比一个烫嘴,比让他说那些粗口和侮辱性词语难多了。
可是他太想说这句话了。很多次,招柏文像一只高傲的猫,总是撩完就跑,捉摸不透。现在这只猫淋了雨落了水,湿漉漉地、乖顺地缩在自己怀里,他觉得可怜,又隐秘地想要珍惜这个把猫圈养起来的好时机。
一秒,两秒,越久得不到回应,陈尽山心情就越复杂。
等到他觉得心灰意冷了,也许等到的会是招柏文一如既往嘲弄的冷笑的时候,他才听见一声鼻音的“嗯”。
陈尽山脑袋一空,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招柏文。
陈尽山的眼神原来是烫的……
他说:“可以啊。”
不带**的拥抱,像是短暂的避风港,让人产生一种安定可靠的错觉。招柏文就这样靠在陈尽山怀里,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陈尽山被阳光透过窗帘照醒的时候,发现半边身子都被压麻了,明明怀里的人轻得像一片树叶。
一低头,招柏文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陈尽山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抚摸他的额头、眉眼,帮他把眉毛舒展开,又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嘴唇。
招柏文扇了两下睫毛,醒了。
陈尽山就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早。”
招柏文愣了愣,接着在他脸上印上一吻:“早。”
白天驱散了悲伤的空气,也把人带回现实——擦,好像还真糊里糊涂让这小子上位成功了。
招柏文前一晚哭过,今天醒来眼睛还肿着,只能半眯着眼朦胧地望着他,陈尽山就扯着他的脸,又爱又恨地往两边狠狠捏了一把。
“你这个——”话到嘴边说了一半,却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词形容,干脆把人脸当做一团饺子面,在手里揉来揉去。
招柏文那些瓶瓶罐罐的护肤品还是有点用的,把一张小脸养得溜光水滑,陈尽山是越揉越觉得上瘾,像一块手把件,一不小心,手上的力气就越使越大,直到把招柏文掐得吃痛躲开才罢休。
烦人。
招柏文想。
陈尽山不这么觉得,过了一晚上再看这个小孩,他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乐呵。
什么短期合同长期合同,最后还是栽给一个没合同的。
陈尽山说得去公司处理点杂事,招柏文想陪他一起,被陈尽山硬押着放了假。
“还在假期呢,干点什么不好,这么爱上班?刚出差回来,别折腾了。你这小身板本来就弱,别弄得我跟黑心老板似的。”
招柏文干脆手一伸,把包也递过去让他背着,自己轻手利脚地走在前头,轻快得能翻两个跟头。
“这时候不拿我当佣人使了?又不是让我做ppt订机票订酒店的时候了,陈老板?”
陈尽山前后瞅瞅,没人注意,在他屁股上揩了一把。
“我对你太宽容了是不是,啊?找*了是不是,啊?”
招柏文这才老实。
他要上班,陈尽山不让。要送他去公司,陈尽山也不让,在地下车位不上车,催着招柏文赶紧回家,自己好打车。
招柏文看着他,颇有一种老板在外赚钱养家,员工在家上房揭瓦的沧桑感。
他把半个胳膊肘搭在车窗外,“真不用我送?”
“真别了,再把你弄成疲劳驾驶,咱俩总得有一个人有车吧。”
说完,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嘴巴。
幸好招柏文似乎没多想,只是磨蹭着迟迟不给油,还招手示意他低头。陈尽山左右观望了一圈看没人,才俯身凑近,让他在自己脸边啄了一口。
“那陈老板今晚不加班的话,还来我家吗?”
嘶,嫔妃勾着腰封问自己今晚能不能侍寝,勾得心里酥酥麻麻的。
但招柏文家实在太不宜居了,那屋子的装潢陈列,大概从他妈去世之后就维持着原样无心收拾,总是触景生情,肯定容易抑郁吧?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孩睡眠不好的原因。
陈尽山短暂思索了一下,提出交换条件:“你晚饭时候来接我吧,去我家。你还没去过我家呢。那什么……如果你想的话,带两身换洗衣服。”
“哇哦。”招柏文笑得半眯起眼,“那晚上见,陈总。”
他心里其实没太大波澜,但在陈尽山面前,他已经学会了熟练地表演。以前关系暧昧就要动不动过界一下,现在答应他在一起了,自然也要表现得更亲近一点。
不只是对陈尽山,对每一段关系,他都有不一样的表演,机器人模拟人类情感,还模拟得出神入化入木三分。
他送出一个拉丝的眼神,顺手把陈尽山的领带轻轻扯了下来。
自己这么做是图什么呢。招柏文自嘲地笑笑。从后视镜看着陈尽山毫无老板样儿冲他摆手……一股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传遍了招柏文的心脏。扭头,领带安安稳稳地躺在副驾驶上,他更觉得茫然了。
目送车屁股拐过出口,陈尽山才掏出手机。
陈尽山:【我落地了,你给我发个定位?】
半小时后,一个大长波浪卷的棕发女人和他面对面对坐在一家很有格调的咖啡馆里。
“我妈和我说了你平时很忙,我没想到会忙成这样。”
陈尽山看着杯里的小小漩涡。
他礼貌地笑笑,直接道:“哦,是比较忙。咱们走个流程?还是?”
女人端起咖啡在唇边碰了碰,然后又飞快地拿纸按压嘴唇。
“我不是真来相亲的哈哈哈,你就当认识个新朋友,聊聊天吧。你平时健身吗?我看你戴的运动手环。我刚毕业三年,虽然律师事情多吧,但是也会抽时间去运动,刚在我家楼下办了半年的私教课。你应该也住的不远?之后可以约着一起健身……”
陈尽山差点以为她是哪个健身房派来卖课办卡的。
“认识个新朋友”这个说法很暧昧,显得来者开放包容又大度,但他从人精心设计的妆容和动作能看出来,她这样说只是想让自己别立刻拒绝她。
真想问问他妈整天跟她那群老姐妹怎么宣传的,是不是天天拿着大喇叭说他儿子大龄单身,有意者从速。
当同性恋就是这点不好,他既不可能答应人家,又不能像直男那样宣称自己已有女友。
干脆和人家直说了吧,又怕这姑娘转头状告自己爸妈。他家世世代代是保守本分的传统公民,要是知道他们得意的大儿子在外边搞男人……
那才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这一点上招柏文倒是轻松……
陈尽山很快压下去这个想法,大口闷了一口咖啡。
“董,”他想起来只听人自我介绍说姓董,根本没问人家姑娘叫什么,“董小姐啊,阿姨呢跟我妈是朋友,你又问了我很多次,我才答应你见一面的。但我确实年纪比你大太多了,工作不稳定,平时还忙,也没有谈恋爱结婚的打算。你条件这么优秀,应该也不需要靠相亲来找对象吧?”
“没关系啊,”董小姐梗起下巴,挤出一个微笑,“我都说了,就当认识新朋友了。我年轻不懂事,可能你对我不感兴趣,也是正常的啊。”
不是因为年轻才不感兴趣,更年轻的我正在处着呢。
女生似乎不打算立刻结束这次对话,还在做进一步的审讯盘问,美其名曰当朋友也得好好认识一下。
大下午的地面热量积聚,反射进咖啡馆窗子的光也格外热,在这儿躲躲晒吹吹空调,熬过去算了。
陈尽山想。
董小姐虽然看人不准,但看咖啡馆的眼光还不错,坐落在十字路口街角,环境小资,氛围静谧,甜品精致。
离招柏文家估计也不远,下次有机会可以再来坐坐,那小孩那么爱喝咖啡。
如果他稍微抬眼往窗外扫上一眼,而不是只顾着玩杯里的泡沫,就能看见刚刚送走的那辆红色suv,此刻正好好地停在路对面那家火锅店门前。
“哦咦!看什么呢?”
罗天成坐在圆桌边上冲他晃晃手。
招柏文把目光从街对面的两个人影上收回来,收拾心情道:“没什么。叔叔阿姨,你们晚上酒店定好了吗?”
罗天成的妈妈长得壮,上世纪纹的全包眼线已经褪成眼眶的一圈乌青,眼睛里闪着劳动人民精气十足的光芒。
“放心吧孩儿,俺家天成啊,全给安排了!我俩这两天就听他指挥!哎呀,好几年没见着了,这大小伙子还长这么俊!你说巧不巧,出了机场就遇着你了!”
“什么呀妈,”罗天成忙着从锅里捞肉丸,给大家挨个倒了一个丸子,“那是我打电话让人家来接的!”
招柏文在停车场出口排队的时候接到罗天成的电话,说让他来机场“拉货”。
“哦,也是巧的,正好我也刚出机场。”招柏文冲阿姨笑笑,把阿姨迷得心里直喜欢。
他拐了个弯上到达层,就看见大包小裹闯关东的罗天成一家三口。
“开后备箱!这烀的猪肉,血肠,酸菜,我妈做的香肠……”
认识罗天成这么多年了,招柏文还是会随时随地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他一边忙着和叔叔阿姨寒暄问好,一边盯着往车里装货的罗师傅。
“你给我这么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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