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出所出来,陈尽山拽着招柏文回了趟家,叫保险公司把车拉走了,并充分发挥他的谈判扯皮之才能,协商了全额赔偿。
“不是已经让曹成晨赔了?”
“那不一样,姓曹的赔一遍,保险公司赔一遍,修完车还能有剩,就当精神损失费了。哈哈。”
招柏文轻笑了一声,道:“不愧是陈老板,哪里都能做生意。”
陈尽山没接话,踩灭了烟头,看着招柏文的绷带:“走吧,回去换药。”
医生嘱咐陈尽山每天帮他换两次药。昨天招柏文还在为这事为难,经过一顿早饭,好像已经没什么更难以接受的了。
大不了眼睛一闭,就当是请的护工吧,身体接触的还少么。
他也默契地没再提搬回家里的事。
……主要是搬来搬去太折腾。
“还疼不疼了?”
陈尽山把纱布从伤口皮肉撕下来,像一幕慢动作长镜头,每多撕一厘米就抬眼看看招柏文的反应。
招柏文端坐在沙发上,除了微蹙的眉头,像入定一样安静,像是天生就应该坐在他家客厅里那么合适。
撕纱布的手有点停住。
招柏文跟自己讲过他不邀请别人回家,其实自己家也同样没人来过,这是他不需要应酬交际、倾听交流的最后一方净土。
可招柏文就这么拍拍屁股住进来了,自己竟然也欣然接受,甚至还品出点小学生邀请朋友来家里玩的久违的愉悦。
可能真是年纪到了,对家的渴望变多了,以至于一个人下班面对黑漆漆的客厅的时候,也曾经热切希望有个伴什么的。
虽然他没想过那个人是招柏文。
但现在家里就这么一个客人,大脑自然而然地就把他代入了另一个男主人的角色。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似乎也还不错。
“怎么了?”
招柏文感觉手臂上的细痒触感消失了,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陈尽山那过于温柔深情的目光快把他烫出个窟窿。
……真不知道这人又在想什么。
招柏文被看得有点热,于是别过脸,捞起手机胡乱翻看。
陈尽山也咳了两声。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
“哦,没什么。你这个好了之后估计也得有疤……可惜了。”
这么白净的一个小孩。
“那陈老板好好养着吧,就不容易落下疤。”
陈尽山一惊,咂摸着这句话,心里莫名有一股暖烘烘的热流。抬头,却发现说出这么软绵绵的话的人根本没走心,正专注地盯着手机看。
左手虽然没伤,但二十来年用进废退,性能也堪忧,打字半天才发出去一句,手指像是不分路一样。
陈尽山想看清那个绿框框里写的东西,就把脸凑近去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招柏文立刻掐着手机向后闪了一下。
陈尽山:“?你躲什么?看黄网呢?”
他如愿以偿地吃到一个小白眼。
“不是。朋友发消息。”招柏文难得有点懊恼地从鼻孔出了口气,“手指快抽筋了。烦。”
招柏文伤势不重,只是少了一条能用的胳膊,不能剧烈运动,手也不能使劲,避免拉到伤口,平日里基础的动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哦,”陈尽山手心朝上伸出一只手,“那你给我,我帮你回啊。”
招柏文没动。
“宝贝儿,不是我说,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就算要骗我钱骗我感情,也多少拿出点诚意吧?下了床就变脸呢。”
“……”
陈尽山本来是在开玩笑,谁知道招柏文真就流露出一丝为难。陈尽山的面色也冷了下来。
“给我。”
招柏文思量了几秒,把手机递给他。
“我的一个本科同学。”
聊天框里,新消息还在弹,就算把招柏文那条绷带胳膊复制三份,也回不过来。
陈尽山往上翻了翻,招柏文发的上一条是简洁的四个大字:在老板家。
接着这位网友就疯了。
罗天成:【我靠??进展这么快??】
罗天成:【兄弟你的初心不会就是泡老板吧】
罗天成:【那老板长啥样啊能让你愿意住进去】
罗天成:【一点弯路不想走了吗兄弟】
罗天成:【**虽短,身体更重要啊(?_?)?】
……
陈尽山模仿着东北腔,声情并茂地挑着念了出来,招柏文就绷着脸看他,挂着“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的神情。
“哎,你怎么跟他介绍我的?说我是你对象啊还是你金主啊?哈哈……”
招柏文向后倚到沙发靠背上。
“陈老板帮我回消息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真的?”
“真的啊。”
陈尽山注视着聊天框,想了一会儿,点开语音。
“天成老弟哈喽啊,那什么,我老婆手伤了,打字不方便,我替他回你啊。”
“咻”地发出去,招柏文的嘴角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陈尽山就笑:“不是你说的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对这个称呼不满意?”
“……”
对面隔了很久才回了一个满头问号的熊猫表情包。
罗天成:【哈哈老板好我没啥事那你们忙吧我下了886】
过一会儿又冒出来一句:【柏文手咋了】
“怎么回?”
“他不知道。”
“哦,那我就说是剧烈运动弄伤的。”
“……陈老板,你有时候真的很不正经。”
他想说一把年纪了,比中学生还幼稚,没皮没脸啊。想了想又觉得凭陈尽山的年龄和心智似乎也没到一把年纪的程度。
“我怎么不正经了?”陈尽山已经放下手机,把纱布缠好,“是你心不干净吧。”
绷带缠得纹路整齐,松紧适当。他盯着自己刚完成的杰作,忽然觉得这白色像是某种背叛——如此完美地履行着保护的职责,却把疼痛藏得严严实实。
干嘛把疼痛藏得严严实实呢?
连自己的脑子都没反应过来,他在纱布上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
“?”
“??”
“……”
“……”
也没有□□,也不是调戏,和他俩玩的程度相比远远上不了榜。很轻很迅速的一次触碰。
但是感觉……
很痴迷。
陈尽山的脑子变成了一块雪花屏。
招柏文的耳朵变成了两块哈尔滨红肠。
在陈尽山家住了几天,招柏文迟迟没有实行他的计划。
也不算完全没实行,因为陈尽山家里东西太多了,他就算不刻意翻,也能随手发现不少。
比如冰箱里洗好了放在碗里的草莓、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的午饭、冰箱门上的文创冰箱贴,比如书柜橱窗里的旅游纪念品、马拉松完赛证书、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的各种能量胶。
陈老板是个庸俗而精力充沛的人。
书柜在客厅东南角,顶天立地占了半面墙,却没摆什么书,除了《从零到一精益创业》这种招柏文嗤之以鼻的商业书籍,只有零星几本稍微经典小说。还有一本《葡萄酒品鉴指南》,招柏文随手翻了几页,发现上面还有笔记和折痕。
……可能是和其他老板总裁社交的时候装相用的吧。
想到陈尽山为了在别人面前看起来云淡风轻逼格够高,会在家里偷偷研读这种速成书,还有点好笑。
马拉松……自己这辈子不可能跑马拉松,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热爱体育运动。
书柜的抽屉都没锁。陈尽山神经大条,估计没想过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家还有失窃的可能。
但招柏文在客厅晃悠很多次,在书柜前驻足很多次,又坐在椅子上很久,一次都没有拉开抽屉。
自己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他看着窗外时,会恍惚想到这个问题。
他不能眼看着陈尽山的人生踩着他爸的坟头如此平步青云,成功顺遂。陈尽山害得他没了爸妈,害他从二十一岁之前那个“混沌”的状态里被迫醒来面临世界,并且把自己的生活浸泡在堕落之中,再反复打捞,日复一日地活到今日。
创业的人没几个经得住查,也许摸到点线索,让他吃亏,破产,像自己一样家破人亡也不是没可能。可是……自己大概六亲缘浅,最初的不真实感消失之后,竟然没有那么浓烈的“恨”。
相比之下,更像是一种平静、麻木而悲哀的好奇。他想知道,素不相识就能毁掉自己人生轨迹的人,什么样。
他为这份好奇也付出了不少。喝酒,可以。上床,可以。亲密接触,可以。聊自己……可以。
好奇了一个月,把自己好奇到了陈尽山家里,再到此时此刻,陷进陈尽山舒服的半包围结构的椅子里,发呆。
坐在这张椅子里,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很多有关陈尽山这个人的画面。
接吻的时候心跳很快,呼吸也会变快。和陈尽山处在同一空间的时候,他总是在看自己。关注他吃没吃饭,喝多少咖啡,身上的疤痕……
明明你有很多次可以干脆直接地拒绝我,别上我的车,别跟我回家,别带我走,但你没有。
你为什么没有呢。
陷入自己迷离跳脱而无逻辑的蒙太奇回忆时,招柏文总感觉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上升又下沉,谁在用他的心玩一个音律游戏。
他不想看到陈尽山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事业有成、生活丰富、精神饱满,但是把他搞垮……
不是自己不忍心,主要是陈尽山回家得太频繁了,没机会下手。
嗯。就是这样的。
陈尽山这几天下班尤其早,即使没空做饭也如给他点健康的外卖,甚至中午也回家过几次,帮他换药擦身体,强迫他晚上出门放放风,在小区附近的广场遛弯,有时还非要拉着他聊聊生活往事,像是俩人已经柴米油盐地过了好几十年一样。
烦。
最麻烦的是洗澡。
家里没有浴缸,淋浴又容易弄湿纱布,所以陈尽山干脆拿了一条大毛巾让他擦身子,说是老一辈都这么洗。
陈尽山热衷于把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擦花瓶似的擦一遍,再谨慎地套好睡衣,在洗手台洗头发。
招柏文很不情愿,不想在明亮的灯光之下被一览无遗,但对干净的向往最终战胜了难为情。
有时他感觉陈尽山像是想揩油吃自己的豆腐,有时候又感觉他是童年没玩够什么过家家或者换装游戏之类的,所以才执着于给自己当爹又当妈。
“怎么洗个澡还能洗成这样啊?小同志。”第一天洗澡,陈尽山揶揄地问他,“给你擦出感觉来了?哈哈哈哈。”
洗手间热气蒸腾,招柏文的脸比平时更红了,嘴上却笑道:“陈老板还是先顾自己吧,裤子挺勒的吧?”
“是啊,我简直为自己现在的正人君子风度感到震惊。我要是现在弄你,你都没有还手之力,”招柏文屁股上挨了一巴掌,“所以别嘴硬刺激我啊。哈哈。”
“……”
招柏文想骂他,看他胳膊和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又闭嘴了。
第二次招柏文干脆闭上眼认命。
陈尽山又不能真对他做什么,相反,他这体贴入微的手法还挺适合干护工的哈。
在陈尽山家他不用化妆,不戴七七八八的饰品配件,没办法二十四小时端着架子,装什么神秘深沉,还得解决正常的吃喝拉撒……
“现在我在你面前彻底没什么尊严可言了,陈老板。”
陈尽山就一边帮他吹头发一边笑。
“什么尊不尊严的。在感情里如果你还讲尊严,那只能说明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
招柏文先是一怔,然后才不肯落下风地轻飘飘回道:“不然呢?陈老板希望我最爱的是谁?”
……这吹风机不是对着这小孩的头发吹的吗?怎么热着自己了。
陈尽山想。
希望有个屁用。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有哲理的话。真有进步啊陈老板。”
陈尽山回过神来:“哦。身边老有个哲学家没事就犯文艺病撒癔症,能不被传染吗?哈哈哈哈……”
“……”
罗天成硬生生沉默了两天才又壮着胆子给招柏文发消息。再三确认这次是本人之后,问他到底在哪,真受伤假受伤。
罗天成:【你那老板说你剧烈运动弄伤的,你怎么可能剧烈运动??】
罗天成:【真是你说的那个老板吗?我怎么感觉他说话语气像流氓,虽然是比较高层次的流氓。】
罗天成:【等下!这么晚了,你俩是不是在一块呢?没发展到互相查手机的关系吧?查的话你把这几句删掉,不然我怕你老板回头找我算账】
招柏文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正在手机上和牌友掼蛋的陈尽山,暗暗发笑。
【小伤,没事,就是活动有点受限】
罗天成又和他聊了半天,问他怎么住老板家了,现在什么关系,老板人怎么样,生活怎么样。
每次发来一个特殊疑问句之后,担心招柏文打字不便,就再提供几个选项。
招柏文不得不在这场迫选之中回答了“他照顾我”“在一起了”“好人”“还行”,完成一场单方面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在罗天成八卦又怀疑的反复追问里,招柏文想了想,又补充道:【上次你送的猪肉和酸菜,炖起来很好吃】
聊天框那头的罗天成都不用特意破译就明白了,兄弟这是暗戳戳跟我俩显摆呢。虽然有时候招柏文自己都没感觉出来,但他能看出来,招柏文行事还是有小孩子的一面。
真不知道那个老板是不是个好人啊……别回头把招柏文给骗了!
他赶紧又问招柏文这周还来不来上课,要不要自己去看看他。
招柏文想都没想就说不用。
毕竟是别人家,不太好让罗天成来。
罗天成:【。。。】
罗天成:【行,过上了这是】
罗天成:【不说了,都在猪肉里了】
“和谁聊天呢又?医生说没好全之前不能乱动。”
陈尽山幽幽的声音从地面传上来。
招柏文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抓握了几下,拉扯皮肉的异样感已经不太明显。本来也没多严重,让陈尽山强调得像危症。
“……和‘天成老弟’。我和他说你做饭好吃。”
“哦,那是当然了……哎,他不是同性恋吧?”
“哈?”
招柏文冒出一个不理解他脑回路的嗤笑,随后嗤笑又变成无奈的笑。
“他不是,但说不定可以是呢。”
陈尽山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他脸上。
“你要是敢让他是,我就能让你不是。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气人了,仗着这几天我不敢下手修理你吧你就……等你好了的。”
招柏文想去喝点水,于是掀开被子下床往卧室门口走,边走边回头说:“哦,那我等着了。”
客厅已经关了灯,他懒得再开,摸黑去桌边找水喝。
不知道拿起来的谁的杯子,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和陈尽山现在没法明确分清的东西还有很多。
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想回卧室的时候,目光瞥到黑暗里天花板一角的红点,招柏文突然愣住了,两腿也钉在原地。
大意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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