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尽山这顿晚饭吃得比预料中还久,到家已经是半夜,一开门就看到招柏文正端坐在茶几边的小板凳上看电脑。
“怎么不坐沙发?凳子多硌得慌。”他扯开领口的扣子,大岔着腿先坐进沙发里,手边就是招柏文顺毛的脑袋。
“你头发有点长了。”他用手梳了一把,发丝又从指缝里滑下去。人一喝了酒,情绪就容易被放大,往事啊回忆啊一股脑全涌上心头。指间的触感和发丝香气,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和招柏文初次相见的夜晚。
“嗯,”招柏文扫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老板,赶紧把头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明天去剪。”
一掠而过的慌张神色,陈尽山捕捉到了,他故意把整个上半身压迫过去,笑着问:“怎么还不敢看了?今天扮演什么,青涩大学生?”
“……”招柏文那点儿脸红被他压了下去,变成一个无语的白眼,“没怎么见过你穿这种衬衫。陈老板最近还有时间健身吗?”
陈尽山老实回答:“挺久没动了,我每天干什么你都知道啊。除了上班就是做饭做家务,在自己家活得跟个保姆似的。”
他抓过招柏文握鼠标的手往自己纽扣开口的地方放,“检阅一下,有没有退化。退化的话今晚得加练。”
招柏文不轻不重在他胸口给了一拳。“喝多了?”
陈尽山就抓着他的拳头,故意克制着声音回答:“没有,喝了一点。妈的西北人确实有酒量,茅台喝得跟白水一样。”
招柏文向来是对这种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酒局嗤之以鼻的,但如果是陈尽山,说不定真能在这种酒局上谈成生意,他最擅长跟合作方讲江湖义气,把人唬得五迷三道的。
此时陈尽山虽然表情无异,面色却比平常更白一点,不知道是几杯酒下肚的效果。
招柏文轻嗤:“怪不得胃不好呢,在哪都是喝。”
陈尽山只觉得这句话听在心里痒酥酥的。
“你这又忙什么呢?”目光捕捉到电脑屏幕上的公章,他才觉得酒醒了点。
“哦,”招柏文把笔记本往跟前挪了挪,“随便看看。不是说让我帮忙写标书?”
节后政府采购的招标公告就下来了,如果不是陈尽山前两天在家打电话偶然听到,招柏文都不知道最近有这么多事要忙,还以为陈尽山闲到可以亲自做护工。
“这么好学呢。”陈尽山垂手在人下巴上摸了一把。“你看这个没用,这是以前公司的。”
“哦,这样。”招柏文却蛮有兴趣,“以前的公司倒闭了吗?”
“啊,是。跟着我导师干的。我那导师是个老古董,在他手底下上两年班没给我脱层皮下去。”
“嗯。导师都这样。”
“嗐,你要是见过我导师就知道了,简直不是人!要搞研究就好好搞研究,非想赚钱做什么公司,自己又没那个能耐……”
陈尽山换了个岔开腿的姿势支撑着坐起来。
“老古董就算了,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去,脾气还差……我进组了才知道实验室出了名的压榨人,而且搞个人崇拜,什么都得听导师的……不过后来去世了,唉。世事无常。”
招柏文沉默地听着。
陈尽山突然问:“你前几天是不是翻屋里宣纸来着?”
招柏文呼吸一滞。
“……怎么了?”
“那纸好吧?我不太明白,但是叫什么红星特净,托一个朋友从安徽买的,七千多块钱呢!本来想着送给老头,结果刚买回来,公司出事了……也没机会送。”
“你导师,喜欢画画?”
“啊,他不画画,爱写书法,在学校就写。……不说这个了,我说你看这个没用,这个技术现在公司套了个壳,可以卖更高。”
招柏文此时或许该舒一口气,但他没办法畅快地呼吸,听陈尽山像讲一个陌生人一样讲王安民。
他只好摸摸沁汗发凉的鼻头,顺着陈尽山的话转换话题。
“要价太高人家不买怎么办?”
陈尽山露出一个得意的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有把握。”
“……盲目自信。”
“nono,”他摇摇手指,“你以为我是硬拼呢?傻小孩。等过一阵,派人去附近几十家打印店多转转,几个重点关注的同行的报价就都能瞄个大概了。”
招柏文有点呆愣。
“还能这样……”
“啊,聪明吧?”
“真缺德啊。”
“……小孩。”他重新瘫回沙发,“这叫战略。——帮我把打火机拿过来,脑袋里太油了,得抽一根醒醒。”
招柏文抓起茶几上的火机,撑着他的膝盖,半跪起身子给他点着,嘴里非常小声地哼着小曲唱了起来:“既缺德你又不养生,活到明年成问题~”
陈尽山差点笑喷:“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二呢?”
随后眼神敏锐地闪了闪。
“你是不是不抽烟?”
他想起招柏文第一次给他递火的时候,俨然一副姿态娴熟老烟枪的样子。
可是一个多月来,除了在酒吧配合氛围才会来一根,他自己好像不太会主动吸烟,家里也极少烟味儿。
招柏文躲开他的眼神质询,笑得很轻佻,“一般吧。”
“别装了,小同志,”陈尽山先把嘴里的烟吐向一边,才掰过他的头固定住让他直视自己,“从机场回来你买过打火机吗?你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更不知道怎么当小白脸放下身段讨好别人。你肯定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好学生。你只是想假装很坏,其实乖得很。是不是?”
“……”
如果招柏文那颗层层武装的心脏有声音,这时候大概是子弹穿铁皮的声音。
陈尽山喝完酒说话更烦人了。
他本能地想撤回表情,可是陈尽山手劲儿大,把他的下巴固定得死死的,非要逼着他的眼睛说出个答案不可。
“陈哥……”
感觉到膝盖在沙发边硌得疼了,他求饶似的叫了一声。
陈尽山放开他,把他拽到沙发上抱着坐着,头枕在他的肩胛骨上。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真喜欢我呢,还是以勾引别人为乐趣?”
大概是酒精的缘故,陈尽山今晚变得格外话多,语言行动都退化得像个弱智。
招柏文不解地垂眼看他:“陈老板?”
“因为你对我,不好奇。”陈尽山用尽还清醒的脑细胞斟酌出这么个词,“你是个小坏蛋,你很会演戏。喜欢也是演的,吃醋也是演的……舒服可能也是演的。你只会问我工作上的事,所以你压根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想找一个免费的创业顾问。你是蝴蝶,我是载着你跑的猪——”
嘀里嘟噜吐出来一长串,陈尽山打了个毫无风度的嗝。
……招柏文被这套思路惊得哑口无言。
“其实这也很好,年轻人嘛……敢拼,敢闯,好事。但你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不就好了?你何必委屈自己呢,是不是?……还是在酒吧打工给你脑子弄坏了,把你带歪了?哈哈哈。”
“可是话又说回来。你要真想当小白脸,那你起码装得真心一点,我回来晚了好歹发个消息问问我干嘛去了。不给我打电话,不像其他小孩那么缠着我,是因为已经到手了,觉得再耍把戏没意思了?”
招柏文听着话头不对:“……你客户养了个难缠的小孩么?”
陈尽山没理,环住他窄而薄的腰。
“是因为缺爱吗?我可以给你,你不需要做那些贪图刺激的事情。”
他越说越酒精上头,举起招柏文的胳膊,用指肚划过上边的小圆疤痕。招柏文立刻想缩回手,却被抓住放不开。
“伤害自己很好玩吗?这样做会让你更开心吗?”
招柏文叹了口气。
真的喝多了。
他轻轻碰了碰陈尽山的侧脸,陈尽山就转头同他目光相接,直愣愣的,的确不像平常。
“真醉了还是装的啊?陈老板。”
“……没醉。”陈尽山把他的手指抓住,握在手心里。
我也是醉了。招柏文心想。
“我不好奇是因为你话太多了,不需要我问你就全说了,陈老板。”他撇着嘴暗暗发笑,“陈老板不是相中我懂事么?难道还希望我像其他人那样拎不清,管着你缠着你?”
“……”
陈尽山表情严肃,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忍着难受想吐。
“你胃不舒服吗?我去热点牛奶吧,陈老板。”
“你别一口一个老板。听着烦。”
招柏文没再接话。
把陈尽山的十根手指头掰开,从身上剥下来,他才觉得有了大口呼吸的余地。他起身去厨房倒牛奶,然后盯着乳白色的一整杯在微波炉里旋转。
“陈哥,我恢复好了,明天就搬回家住好不好?”
招柏文并不意外地听到客厅传来粗声粗气的一声:“哈?”
“欲擒故纵呢?我家委屈你这尊大佛了?你也不嫌费事,搬来搬去的。”
“不费事。”
“你是不费事,”陈尽山音量放高,话里都是酒气,“那不是我帮你搬的吗?反了你了,当我这疗养院呢,吃饱喝足就走了?别说那鬼话。”
陈尽山甚至不是挽留,语气那么笃定,倒是给了他一个盛情难却的理由。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从心头扩散开来。
他总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对自己充满自信,尤其在面对招柏文的时候,似乎做什么决定什么都不需要经过本人的同意,只需要陈尽山一手经办。这种自大的包办有时让招柏文觉得自己反而失去了最初接近他的时候的主动权。
谁知道呢,可能他甚至有点喜欢丧失主动权,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别的。至少在陈尽山的大包大揽下,他可以短暂地停止思虑,做一个无脑的服从者。
短暂的安静,耳边只有微波炉平稳运行的转声。
牛奶很好。陈尽山整箱整箱的买,现在招柏文也喜欢喝牛奶了。
食材齐全,生活用品囤放整齐。
衣服按照薄厚见缝插针地挂在陈尽山的衣柜里,融为一体。
他在这里有了一双专属的拖鞋。
没有再在地板上睡过觉,晚上也有人跟他说话到睡着。
尽管这人说话自恋又让人无语,但家里总是有声音,不空荡。
家。
陈尽山的家里很有生活气息,待久了甚至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就像自己也应该在这里安安稳稳生活着一样。
温水煮青蛙,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陈尽山。”招柏文眼神空空地盯着微波炉说。
“嗯?”沙发上,陈尽山从鼻腔里发出声音答。
“你喝多了一般什么反应?”
陈尽山头沉进肘弯里思索片刻:“我没喝多。”
“那我喝多了。这会儿咱们两个都在说醉话,明天什么想不起来。”
“……哦。”
“我挺喜欢你的。”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然后空气归于宁静。
“咖啡让我失眠,心跳加速,但我还是每天都喝。在住到你家之前,我几乎每晚都会熬夜,很累也不睡。我不喜欢人群,吵闹的环境、堵车、排队、人多的餐厅,我都不喜欢。但我强迫自己去。”
“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度过的,本来之后也会这样自生自灭,我好像没办法善待我自己。”
招柏文没什么表情,语调从始至终很平静。
“你能明白吗?”
酒精变成燃料,燃烧大脑加速思考。
陈尽山点点头:“明白。作死呗。”
“…………”
招柏文把牛奶端到客厅,想了想,仍然坐回他身边,“陈老板,现在你已经看见我了。”
“啊。”
陈尽山皱眉,艰难地消化他的话。
被看见这件事,有点像爱。
好像很久之前招柏文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他是想说这个意思吗?那他现在是想表达爱还是不爱呢?陈尽山从他淡得像自来水一样的语调里实在辨别不出来。
招柏文就是这样的,有时说出一些让他云里雾里的话,又听不懂,又觉得喜欢。
“不好意思啊。”他突然很颓,“我还是跟不上你的思路。我太老了,太不文艺,太没有思考了。”
招柏文轻声笑起来。
然后在人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没关系。你已经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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