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柏文把宁宁的约会日期定在周四，避免周末的人流高峰。开车去赴约。
错落有致的高楼林立，街上已经有不少店铺挂上了红的绿的装饰，招柏文看了看日期，还有大半个月才到圣诞节。
这些商家就是会营销啊，嘴上讲的全是情意，其实心里想的全是生意。
他从来不过节，既没有人给他过，他也不用给谁过。
每到各种节日，尤其是新年，大街小巷放着吉祥的歌曲，电视里全是阖家团圆的广告，所有软件的开屏封面都变得红红火火。
这时候招柏文就像个孤魂野鬼，见缝插针的从每一帧团圆的景象里穿过。
这没什么。
他告诉自己。
起码不会掉进消费主义的陷阱。
……也不会掉进什么打着感情的幌子的陷阱。
思绪被一阵气沉丹田的吆喝声打断了。
“哎！这呢！哎！”
一米九的大个子，旁边站着个一米六的小蘑菇头，再旁边蹲着个半米的竖耳朵狗。
招柏文一看这个组合，笑了一声。
大个子先一步领着狗朝他奔来。
“你俩怎么碰一起了？”
“嗐，我一出地铁就看到这狗了，太好认了！”罗天成已经和狗打成一片，非要教他的狗兄弟认红绿灯。宁宁的表情有点尴尬。
“我舅开车送我来的。”
招柏文憋着笑，同情似的拍拍她的肩膀，意思是没事，谁第一次遇到罗天成都会尴尬，人之常情。
他这兄弟就是这么毫不见外、不分你我、坦然自若地让人丢脸。
咖啡厅就在购物中心的一楼，室内外加起来有五六百平，阳光房，玻璃屋，沙发被绿植包围，室内鱼池里养着胖锦鲤。
工作日人不多，宁宁的那条狗米卡一进店就受到店员们的热情欢迎。
“快来这边坐，哎，这边阳光好，这大窗户！”
宁宁去吧台要了两个垃圾袋，招柏文趁机怼着兄弟的肩膀，问：“今天你不紧张了？上次一提人家说话都结巴。”
罗天成大手一挥。
“嗐。人家对我没意思。挺好一小姑娘。”
“这么快就知道了？”
罗天成觑了他一眼。
“你兄弟我，向来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好吧？我观察人很准的！什么态度什么性格，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不过宁宁挺好的，我现在把她当亲妹妹。男人嘛，拿得起，放得下，不拖泥带水。”
招柏文嘴角往下一抹，想笑：“才见两回就亲妹妹了。”
“对啊，”罗天成展眉，“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欢谁就直说。你看，我不是也把你当亲兄弟吗？”
自来熟的人总是有一种气场，让人感觉什么话都不避讳说得出来，招柏文突然好奇，弯起眼睛笑道：“所以你对我也‘一见钟情’呗？”
罗天成还真就眼观鼻鼻观心，煞有介事地寻思起来。
“那也不算。我记得头一回见你是报到完回宿舍吧？当时我家来了好多人，你也见过，我家里人都热情，一直在老家县城，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到了学校，对谁都笑呵呵地想聊两句，结果好多人根本爱答不理，可能还觉得我们农村来的，说话高高在上的样子。”
米卡叼了个球跟着主人回来了，罗天成腾出一只手摸狗头，嘴上也没打算停。
“我爸妈确实农村出身，没什么文化，但是热心肠，当时挺没面子的，还怕给我丢人。结果到宿舍就遇到你了。”
“我一开始以为你得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呢，但你对他们态度特别好，说话也客气，还给我们买水，把我爸妈感动坏了，哈哈哈哈。当时我就觉得，这兄弟是好人，能处！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教授的儿子，知道了之后呢也没什么感觉，咱们不是那种势利的人。”
招柏文听着这番长篇阔论的表白，眼里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他可受不了别人这么真诚地和自己剖白，这太奇怪了。
招柏文眼尾一耷，笑道：“这是你替我想象出来的优点吧？我又不爱回你消息，又不出去玩，你来找我也是闷在家里自娱自乐。”
他甚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愿意在别人家毫无任何活动安排地待上一整天，在几乎得不到什么回应的情况下源源不断地维持一段友谊。反正他招柏文是绝对做不到的，陈尽山喜欢他对他好，大概也是因为贪图他能提供身体和情绪价值。不计回报的付出在经济学理论的最开始就被淘汰在外了。
罗天成眉毛一立，语调不满：“那咋了？唉，你还是不懂，什么回消息啊出去玩啊，那都是不重要的细节，你性格就这样。我是喜欢你本性善良，我——”
他伸出两个手指放自己眼睛上比了个火眼金睛的动作。
“透过现象看本质。”
“交朋友要交人本来就好的，而不是对你好的。从小我妈就这么教我的。再说，我要是对你好就是为了指望你回报，那还叫兄弟吗？那不就是做买卖了嘛！”
招柏文瞳孔微微颤动了一瞬。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头玩起米卡的尾巴。
“哦对了！”罗天成一惊一乍，又回身把那个一开始就带来的那个很突兀的大抽绳包拿出来，砰地放在地上。
“这是给小狗的礼物。后来我回家查了，说狗不能吃酱肘子，那玩意太咸了，还全是人吃的香料。”他把袋子扒拉得哗啦哗啦作响，“我买了，我看看啊，玩具，玩具，这也玩具……”
他掏出一个又放回去，掏出一个又放回去。
“这个一咬能发出动静的，你看，……还有这个，能背在胸上的背带，说是没有项圈那么勒狗。哦，项圈我也买了，我看这个挺可爱的……“
罗天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购物艺术之中，招柏文和宁宁面面相觑，只有米卡全程兴奋地流着哈喇子，竖起耳朵听着这场发布会。
招柏文观察，好像有一种微弱的情绪在宁宁脸上流动，让她先是讶异，然后又哭笑不得地张开嘴巴。
“这个项圈太小了，米卡套不上。”
“啊，没事儿这能调。”罗天成咔哒咔哒地把项圈抻开了。
宁宁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线。“谢谢你……米卡也会感谢你的，是不是米卡？给哥哥作个揖，来。”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
大狗在三人脚边转着圈撒欢，时不时跑出去带个别人家的狗朋友回来互相拱着玩。
“狗也是会死的。”
招柏文突然盯着蹲地上和狗玩的宁宁说。
“哎，哎，哎！”
罗天成嘶着气警告。
他没管。宁宁错愕又疑惑地抬起头。
“我妈刚去世的时候，我也想养个动物。因为家里太安静了。”
“但我怕养不好。我连自己都养得很差。当时很多人劝我节哀，怎么可能节哀？我每天脑子都很混乱，也不去实验室，不吃饭，不睡觉，每天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呢，要不我也跟着死了吧。”
宁宁不解地看着他，她扶着沙发想往后坐，坐了个空，差点跌倒，勉强撑着罗天成的胳膊才坐上去。
“不想听。你别说了。”
“就算这样，”他眸色一亮，“我现在也还是活得好好的，比以前还好。”
罗天成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拦住，纠结之间，什么都没说。
“我没想死。”宁宁的声音有点颤动。刘海垂在眼前，挡住了她的表情。
“你只是在逃避死亡这件事。休学，离家出走，养狗。但人都是会死的，狗也是。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亲人去世带来的难过不会被遗忘。你越是一直想，一直不接受，就会一直难过，影响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把生活安排得很好。”
“我知道，”招柏文笑笑，“我也觉得挺好的，我也想休息一年出去到处转转。”
“我只是分享一下我的经历，你就当我是在向你们寻求安慰吧。”他举起胳膊，用两根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再不要随便划自己了，真弄成我这样，很疼的。”
宁宁没说话。
米卡过去舔她的手。
吸鼻子的声音。
招柏文收回眼里的光，淡淡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要让你哭的。”
罗天成急忙七手八脚地给她拽纸巾，撅嘴使眼色让招柏文别说话了。
“那个，咱们别听他的，”他的手放哪里都不是，在空中僵持了一会儿，又缩回自己膝盖上，“这段时间没人倾诉憋坏了吧？你跟我说，看看能不能好点儿。虽然你……但是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哥，你心里不舒服，随时讲出来，哭出来，我随时听着，行不行？唉……哭吧哭吧，我给你拿纸……”
招柏文冷冷看着这兄妹情深的一幕，识趣地闭上嘴。
果然讲话还是挺累的，他已经觉得社交能量耗尽了。突发奇想说这种话，自己也分不清是想劝人走出来的善意更多，还是想故意揭人伤疤看人情绪波动的恶意更多。
没关系，善与恶不过是人类的一念之间，一体两面。他想。
如果陈尽山在这，大概率会认为他是想用这种故意刺激宁宁的方式帮她脱敏，还得夸他呢。
呵呵。那个傻子。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亮起来，招柏文拿过来看，是陈尽山给他打语音。
陈尽山这种随时随地想打电话就打电话的人，估计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社交能量耗尽吧。
他没接，等对方挂断了，才发消息：【还在聊天，怎么了？】
陈尽山：【几点回来？回公司一趟吧，有点事问你，宝贝。】
招柏文的心跳突然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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