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尽山僵住了。
刚才还一脸得意满面春风，瞬间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招柏文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好整以暇地双手交叠托在下巴上看他，仍然不饶人地追问：“为什么没告诉我？不是要让我当老板娘么。”
“咳咳，”陈尽山努力找回发声的方式，“谁说公司散伙了？”
“两个合伙人走了，员工跑了，业务没了，资金撤了，哦，财务还是一笔烂账。蟑螂药放了，才发现楼板都被蛀空了？”
“……哪有这么严重，还是可以……”
“可以什么？陈老板是打算一直独木难支硬撑到死，还是等到把投资人的钱花个精光就跑路？”
招柏文这时候说话不留情面，眼神也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陈尽山错愕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招柏文的眼睛是深不见底，明明是笑的，可是笑得阴恻恻，里面有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在深海的海底平静无波地搅动。
……好像白养了这么长时间，又回到最开始认识的时候那么无情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没有办法，我……”
他无力解释了。放在以前他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解释哪怕多一句话。以为他是谁啊，小小年纪也敢在自己的事业里横插一脚评头论足，懂什么？
但面对招柏文，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样。各种主观原因客观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他管理不力，能力不行。他太高估自己了。
于是急于解释的声音归于沉默，过了许久，他梗着脖子，努力放下身段说：“哦，那真是对不起啊。”
“你没有对不起。”招柏文望着他的眼睛回答。
“如果陈老板想相信我一个小小的实习生的话，我愿意站在你这边。”
陈尽山低垂着眼眸，没说什么。
到底谁是站在他这边的呢？招柏文的立场并不关键，不过是一个学生，顶多算个好用的实习生，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可他说我愿意站在你这边。
这大概是除了我爱你之外，招柏文能说的最像恋人的一句话了。
他把那枚吊坠好好地揣进兜里，吃完饭，陪招柏文到室外半遮挡的露台坐着看雪。
圣诞节的雪遥遥下了大半天，把街道上本来的泥泞和垃圾全盖上了，天光上下辉映，格外明亮。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招柏文问。
陈尽山在雪地里点了一支烟。
“你还记得电动车厂那合同么？马上要投入量产，但是他妈的朱宝德之前仗着找了个预备下家，擅自想要改工厂合同，把厂子那边的人有点惹急了，最近在闹罢工。我得再去一次，先把这个问题平了……到时候厂家会结一部分款，我要去和工厂谈谈给他们延期支付，先用这笔钱把流动资金周转起来。”
“嗯，”招柏文说，“我陪你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他也没打算真帮忙，只是眼神交汇的瞬间，习惯性以“为陈尽山着想”扮演出的条件反射罢了。
但是陈尽山好像很意外。他站在雪地里愣了愣神，烟头在雪里烫出一个黑圈。他说：“好。”
招柏文还是第一次进工厂。开车的一路上，他已经听陈尽山讲了个大概，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
“？”陈尽山疑惑。
“没事。我每次听你讲工作，一本正经的，就觉得好玩。”
尤其是想到这个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分析工作的男人其实在家里会系着绿色水果围裙追着他啃。
陈尽山仰头躺在副驾驶摸他的腿，笑得不怀好意。
“对，宝贝儿，一会儿就这么笑，给他们迷个五迷三道，给公司宽容点放款期限。”
他其实用不着招柏文帮忙，只是带在身边，好像心里更有底似的。起码这时候的招柏文不会背地里写文档说自己坏话。如果他真的明白生意场上都有苦衷，看到自己怎么和工厂斡旋，说不定就不会认为自己那些操作是什么“负面历史”了。
何况招柏文是个赏心悦目主动请缨的司机。
“在这吗？陈哥。”招柏文降下车速，看着导航问。
“嗯，前边路口拐进去才能看到。”
招柏文乖乖地应了一声。
“宝贝儿，在这停个车。”
“怎么了？”
他猜测是要去后座拿那个准备送给新的厂主任的见面礼。
但陈尽山解开安全带：“想亲你。”
“陈哥……”
话被撞碎在骤然贴近的体温里。外套的拉链硌着他锁骨，薄荷漱口水的味道劈头盖脸压下来。
招柏文不再反抗了，甚至有点迷乱。车里的密闭空间放大了声音，放大了感官感受，招柏文被带动着陷入另一个漩涡。
他受不住那样充满爱欲、不容置疑的眼神。
等到理智告诉陈尽山不分开就收不住的地步，他才恋恋不舍地握着人后颈把招柏文分开。
“下车吧。”
“……”
招柏文无语了。弄成这样就下车了……当初是谁说自己公私分明的？？
老魏一死，工厂里的氛围也有了微妙的差别。陈尽山和老魏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那种老派的劳动人民，尽职尽责，吹毛求疵，整个工厂也洋溢着扎实的气息。
这是他选这家工厂的原因之一。因为方案冒险，原料仓库、车间、老化测试，甚至装配线除尘等级都要严格限制误差。
他知道朱宝德一直不看好这种激进方案，连带着也觉得这个工厂是孤注一掷的选择。
老魏一走，好像一阵阴霾笼罩了整个工厂，所以朱宝德才想终止合作另寻别处。
新来的对接人老王特意西装革履地出来迎接，眉眼间却藏不住疲态。
“哦，王老板是吧？幸会幸会。我知道最近咱们工厂正在攻坚克难，宝德他不太懂，我就亲自来看看。”
老王把他俩请进办公室，泡了两杯茶。
“陈老板呀，这个这个，不知道朱老板怎么跟你汇报的，我本来想亲自找你，但是最近事太多了，大伙情绪又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尽山叹了口气。
陈尽山挥手道：“嗐，我明白，王老板。朱宝德上次属于擅自来谈判，公司已经严肃批评他了。合同的事上您尽管放心。谁承担后果，谁才有资格做决策，德山科技和咱们厂子对接是我一手打理负责的，之后肯定也是我说了算。”
老王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唉，老魏活着的时候，工人都很敬重他。他一走，主心骨没了，人心也有点散漫。再加上上次朱老板来这么一出，搞得大家都以为厂子要变天了……你看，今天虽然说是周六，但本来应该有工人排班的。现在倒好，大家都梗着脖子不来……这都快十二点了，整个厂子里就两个值班的。”
这姓王的是个孬种，当不了领头的，保不齐之后真得换合作方了。
陈尽山听他吐苦水，一边面上附和他，一边心里思忖。
“你也是当老板的，陈总，应该知道一个团队里总有一个人来‘定调’。熟悉的人一走，换了新调，总得磨合一段时间……”
“那当然了，就是新车上路还得先跑个600公里呢。磨合好了，开出去一往无前啊！哈哈哈哈。”
陈尽山照量着他不知道德山的事，也避重就轻地没提。他仍然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和老王感慨万分地追忆了一阵往昔，说起自己和工厂源远流长的情意缘分。
等到老王对他的印象从一开始的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变成大有可为的年轻人，才顺势说了推迟结款的事。
“我明白工厂这边也得重新调整一阵，没关系，工厂的延期我来和厂商谈判，保证他们不会找你们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账期可能也需要往后推。您也知道，德山现在规模做大了，做账都要讲节点。咱们这边晚交一周，错过了前一个节点，下一个就得再多等一段时间。”
哪有什么节点。
招柏文想。他来一趟也不说话，只旁听，越发觉得陈尽山这个奸商要把话说出话花来了，明明是自己急着用钱，现在倒像是帮工厂做口碑似的。
陈尽山仍然面不改色，谈笑自如。
“我们本来也是长期合作，老魏知道这里面的流程。今天我和王老板聊得投机，心里更希望王老板带着咱们工厂节节登高，未来的合作细水长流啊。”
老王吃了定心丸，一边把俩人送出办公室，一起往一楼走。
招柏文微微皱眉。
陈尽山走在中间，和老王并肩，另一只手……在底下偷偷牵着他，想甩又甩不掉，动作大一点又怕被那姓王的发现。
他只能使劲抠陈尽山的手心。
陈尽山：“德山很看重这次合作，这是换了新产线的第一次批量订单，咱们都在这投入了很多心血，未来肯定要更多更长远地发展起来。”
装相大王。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砰”，大地一时震颤起来。
几个人条件反射地弯腰捂着耳朵，寻找声音的源头，一抬头，视野里只有一团亮红色，裹着滚滚浓烟直冲过来。
“跑！！！”
爆炸声是连环响起的，好像谁追着你在你耳朵边扔摔炮。但根本无暇顾及捂耳朵，黑烟和热气熏得人掩鼻抹泪，睁不开眼。
招柏文觉得自己是被拽着飞出去的。
慌乱之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怎么迈步，只能本能地抓着那只死死拉住自己的手，跟着人撒开腿，在身后炙烤一样的烈焰的穷追不舍中奔逃。
呼吸在灼烧，手脚发软，使不上力……
下一秒，腰被人狠狠抓住提起来，他的身体几乎平行于地面，甚至感觉得到扬起的沙子飞进鼻腔，他就这么被人拎着连滚带爬地继续跑。
弥漫的团团黑烟里，似乎蹿过几个不太像样的人影，咳嗽呕吐声此起彼伏，但拽着自己的那个人一言不发，只在中途发出过短促尖锐的一声“唔”。
又是一声炸响。
火焰吞噬了整片工地，冲击波席卷而来。好像连人带魂真的飞出去了。
招柏文有意识的最后一秒，是被重重摔在地上，只看到天空滚滚上升的黑烟。
胡广益接到消息的时候，家里还在吵得鸡飞狗跳。
字面意义上的鸡飞狗跳，老家亲戚给了只自家养的活公鸡，狗把绑鸡爪子的绳咬断了，媳妇和外甥女正在尖叫着，一个让他抓鸡，一个让他抓狗。
他把鸡追得扇翅膀满屋乱跑，只听见什么爆炸，什么icu，什么爆震伤。
他停住，眼前唰一下就黑了，眼泪也下来了。
“别管那鸡了！你陈叔人可能没了……”
他拽着媳妇出门，想了想，把宁宁也带上了。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问了好几层分诊台，没见到陈尽山，倒是在急诊外见到被纱布包着膝盖，直着腿坐在一架高椅子上的招柏文。
招柏文的脚被架在杆上，旁边还站了个大个子，正滔滔不绝地指着手里一沓单子给他讲什么。
胡广益几乎是扑到招柏文被支架架起来的脚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结结巴巴地问：“尽山呢，尽山呢？”
招柏文的嗓子里有点烧伤，不敢张嘴说话，胡广益就瘫坐在地上哽咽起来。
“我兄弟这命啊……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啊……我就说让他别折腾别折腾，这下好了……把自己折腾没了……呜呜呜……”
他媳妇艰难地把他搀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下。
招柏文也有点呼吸困难。
他迷茫地看着这一幕，好像爆炸、昏迷、医院，都是一场极不真实的梦。
他赶紧抬手扒拉罗天成，罗天成就替他说：“没死没死……还在抢救呢，不过伤得挺严重。”
“说是后背全深度烧伤了，器官可能也有点爆炸伤，”罗天成说了两句有点说不下去，看向招柏文，招柏文却闭着眼睛，“……肋骨骨折了，但幸好没扎到内脏。不过小腿骨折错位得严重，大夫说可能是断了还在跑……”
这下彻底说不下去了，为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感到悲惨得不忍讲述。
胡广益越听心越凉。
“这不是废人了吗？哎哟我的兄弟啊……呜呜呜啊啊……当时就你就不应该去瞎创什么业，你还不如早跟着我干酒吧去呢……呜呜呜啊啊啊……”
“你呢？”
宁宁一直在一旁观看着这一幕，此刻突然直勾勾看着招柏文问。
招柏文睁眼，没有一点光彩，只是缓缓眨了个眼回应，然后眼皮又疲惫地闭上了。
“他还好，刚拍了ct，没啥事，腿上身上有点外伤，估计是摔的。也是万幸了……”
罗天成数着手里的检查单替他回答。
招柏文只是沉重而缓慢地、幅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万幸。万幸。又是万幸。
这个词到底是谁发明的，除了发生灾难的时候还有用到它的地方吗？
他知道自己不是被爆炸摔出来的。
他是被陈尽山几乎用尽全力扔出来的，那一下摔得他全身震颤着疼得要休克。
差一点就不是这么疼了。
招柏文没有睁眼，一滴眼泪从眼角静静滑了下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