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柏文腿不能动,只能坐在手术等候厅的外边,看着胡广益从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慢慢安静下来,反反复复地在等候厅里面外面兜圈子。
“怎么还不出来……”胡广益盯着那块迟迟不暗下去的红色屏幕,心里直打鼓。
他其实看到招柏文没什么事的那一刻就能猜出大概了,又看到那张从来没见有什么感情的脸上滑过眼泪,心里五味杂陈。
爆炸不是小事,幸好工厂只有几个值班的工人,没有伤及太多已经算是幸运了。
陈尽山在他心里是个只会扮演花花公子的笨木头,没见他喜欢过谁,胡广益也不觉得有谁真能让木头开花的。陈尽山喜欢钱,也能赚钱,为了赚钱随便怎么折腾自己,到头来把自己折腾进抢救室里。
招柏文和他对视,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已经能想到之后的陈尽山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工厂爆炸,追责肯定是离不了的。就算陈尽山能证明公司的方案并不足以导致事故,但舆论也会逼迫公司没办法继续正常运营下去。他将要为他的激进和莽撞付出代价,证明他的专利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王安民的稳健打法才是对的。他会破产,赔钱,名声扫地,可能无法东山再起……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陈尽山能活着出来的基础之上。
招柏文自己倒是能够全身而退,等纱布拆掉就大步走出去,离开陈尽山那个房子,去过自己的生活。
三年前,他去认领父亲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的时候,是真情实感地恨。
无数个惊醒的早晨和不眠的夜里,他一遍遍祈祷这样的结果。
可是真到了这一步,他只觉得一阵更大的痛苦,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茫然无措。
陈尽山从抢救室出来,还看不出个人样,就进了icu。
icu有二十四小时监护,昼夜不熄的长明灯,每隔两小时就有穿白衣服的人走进来,在他僵肉一样的躯体上做一系列摆弄再离开。
他变得不太像一个生命,像是一件被缝补的衣服,一台被返厂重修的机器,在终日规律的“滴——滴——”声中无意识地配合着拆包检查。
他好像做了很多很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梦。
陈尽山在梦里总见着大学时候那群人。
那时胡广益不是如今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酒吧老板,是二十岁出头,穿件洗得发灰的体恤衫,电脑前边啃煎饼的胡广益。
那时的自己也不是现在的陈总陈老板,头发经常有些乱,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半只眼。
“尽山,”胡广益含着半口饼,说话含混不清,“你那论文投了没?我瞅着能中。”
陈尽山叹一口气,陷进椅子里就开始骂:“先别管论文中不中了,我他妈的天天被王安民呼来喝去,人都快不中了!”
画面就随着他的说话声切换到公司里,挂的是博盛科技的logo,他在一旁看着王安民正在骂那个大学生陈尽山,说他做事毛躁不讲条理,又说一堆老生常谈玄之又玄的道理。
末了,王安民拍拍他的肩膀,带他进了一个屋子。进去之后却是个书房,王安民开始自顾自地摆纸倒墨,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写起来。
“尽山,你是个有想法有本领的年轻人,但心高气傲,不是什么好事。我送你一幅字,‘闻过则喜,从善如流’。”
陈尽山心说这八个字你自己做到了么,转念又猛然想起什么,立刻手舞足蹈地大声呼喊道:“老师!老师!我有好的宣纸送您!老师!您别走!”
他急得出汗,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眼看着王安民的身影被风吹散了,变成一个陌生的戴着法官帽的人,手里的小槌往桌上一拍,道:“这是给你的教训。”
后来的梦就乱了。
有回是在走廊,招柏文站在尽头,背对着他。下摆被风掀起个角。陈尽山想喊他,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声。他往前跑,脚下却又踩着棉花,怎么也跑不到招柏文跟前。招柏文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走廊的灯忽明忽灭,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骤然缩成一团,像被什么东西吞了似的。
还有回,是在办公室。书桌擦得锃亮,映出陈尽山自己的影子——脸色惨白,浑身是血。沈招柏文坐在对面,手指敲着桌面,笃笃,笃笃,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慌。他不看陈尽山,只盯着桌上的一份文件,嘴角抿成条直线,像把没开刃的刀。
招柏文也说:“陈老板,这是给你的教训。”
教训什么呢?人生三十年,他不过是在拼搏自己的事业,他对伙伴义气,对员工大方,对工作上心,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来教训他?
ICU的灯还亮着,惨白惨白的,照得陈尽山的脸像张纸。监护仪还在滴滴地叫,规律得让人厌烦。他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极轻微的一下,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
招柏文站在门外,猛地站起来。
玻璃窗上蒙着层水汽,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能看见那团模糊的影子。他抬手,指尖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像想透过这层屏障,摸到里面的人。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陈尽山,”他对着玻璃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装睡了。”
医院来去的护士对招柏文这张脸记忆深刻,印象中这小孩不到一周就能正常走动了,复查也没什么大事,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天天坐在icu走廊的凳子上,十次路过九次能看见他。
护士站有了窃窃私语的谈资。
“不是来找事的吧?”
“看着不像,长得挺老实的,而且手机也不玩,成天这么坐着。”
“何止!我那天晚上值班,他晚上也在这成宿成宿坐着,把我给瘆得!”
连护士长也参与到聊天之中:“你们不知道吗?就前几天郊区有个工厂爆炸了,这小孩也是当时送来的伤患。好像是和那个挺严重的男的一起送来的。”
“现在还在icu那个?”
“对,可能是什么亲戚,每天探视那十五分钟都进去看看。”
聊起来就忘了控制音量,有几句话模模糊糊地传进招柏文耳朵里,他也全当听不见。
直到有胆大的护士过来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不去上班上学,家里有别人管吗。
招柏文才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说他请假了,只是来探望一下,是自己实习公司的老板。
“哦,哦。”护士云里雾里的走了。
是个好好的正常人啊……老板有什么好探望的?搞不懂。
每天都有人来,胡广益更是恨不得一天好几趟,当然,不管怎么看也不能把人看痊愈,陈尽山还是安然躺在icu里,不省人事。
胡广益一开始还给招柏文点头示意,后来自己也觉得招柏文魂不守舍似的,有点可怜。
“回去吧,”他走到人跟前,劝说道,“在这待着也没什么用。你也是伤员,回家休息吧。”
家吗?
回哪个家,哪个家里都没人,哪个家里的人都是他害死的。
招柏文冲
宁宁自己也来过一次。
她倒不是来看他爸整天替他抹眼泪的这个叔叔,而是静静坐在招柏文旁边的椅子上。
“你说的,人都是会死的。”
她冷冷地说。
招柏文缓缓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神,泛出一点苦涩的微笑。
他甚至懒得去争辩了,相反,可能他该道歉。但他这会儿调动不起来别的情绪,也实在没有精力进行一场关于爱和死亡的对话。
最后,他只是说:“是啊,人都是会死的。”
他透过那片小小的玻璃窗,盯着病床上那个呼吸平稳的身体。
光是呼吸平稳这件事已经让招柏文觉得是难以置信的运气了。
也许这种才能叫万幸。
整整一周,陈尽山才有了意识。他能睁开眼了,可是头脑和身体一样陷入混乱。动也动不了,说话也说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穿白大褂的人对自己进行医学大改造,时而是他们进来,时而是把自己推出去。
最令他困惑的是探视。
进来的人都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尤其是胡广益,非得到护士来喝止他才行。把他远在老家村里的爸妈也惊动来了,还没看清脸就开始哭,哭得陈尽山更加心烦意乱。
这么多的人,没一个能主动讲明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家只会对一个说不了话的人关切的问候,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再露出一些怜悯而痛心的表情。
好烦。陈尽山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只有招柏文来的时候,心电图检测有一点异常,制氧机功率也像是跟不上自己的呼吸似的。
他立刻想直起身来,却被浑身锥骨钻心的刺痛给拽了回去。
“别动。”
这是招柏文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然后这一天的十五分钟里。再没有第二句。
他就在床尾自己摸不着的地方站了十五分钟,走了。
招柏文没死,自己也没死。他一切好好的吗?看起来能走能自理,脖子以上露出来的地方没有明显受伤的痕迹,不知道是第几天醒过来的。
自己是第几天醒过来的他也不知道。病房里没有时间观念,昏昏沉沉。他从身上的仪器、受限的行动和大家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自己的状况大概很惨烈。
但起码他现在知道招柏文没事,并且还会来探望自己。
他有很多问题要问。
你还好吗。那天后来什么情况。你还好吗。我在这要住多久,还有救吗,医药费要多少钱。你还好吗。工厂那边怎么说,公司那边怎么说,有什么别的新闻吗。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可是他试过,自己没办法发声,别说发声了,连吞咽口水都是一件需要意志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妈的。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种境地。
操。
嘶……疼。
身体上的剧烈不适连带着陈尽山心里也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如此生气,并且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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