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尽山入院时还在下雪,等到出院的时候,医院院子里的树已经抽绿条了。
他慢吞吞地挪腾着脚步,觉得自己不是出院而是出狱。从元旦那天开始,招柏文再也没有来探监。
敲床也没用,“啊啊”叫也没用,除了招柏文谁也听不懂他的暗示,自己七老八十的爸妈来了一次看到他这样,呼嚎哭着以为孩子出事脑子坏了。
等到有点气力和精神了,他第一反应是拿起电话找招柏文。
那些未接来电未读消息短信都先不管。往下滑,往下滑……
新消息里没有招柏文。
他给人发消息,没被拉黑删除,但是也没回。分早中晚打了三通电话,也没接。
他不再打了。
退回去看那些未读消息,信息量多到脑袋要爆炸。一定是因为自己还没恢复好,所以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都看不懂。
他闭起眼睛,等觉得理智缓过来了一些,重新去看那些消息,才开始为自己感到有点悲哀。
事已至此,公司是再也别想翻盘了,也许需要考虑的是怎么破产清算和还清债务。他折腾到三十一岁,没有成为一个爱情事业双丰收的成功人士,而是重新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也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一具比招柏文的车返厂重修幅度还大的躯体,加上满背满身的疤。
总不能把一个还很年轻的小孩一辈子拴在这样一个自己身边吧?没成残废下半辈子永远离不开人已经撞大运了,还他妈的在期待什么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这么看招柏文还挺理性,不是那种随便糊弄自己的人生的小孩。
挺好。挺好。
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气力也不比从前,他走一会儿就想休息,索性站住抬头看天,想起很久以前,和招柏文走夜路,招柏文也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抬头,和他说晚上的云是白色的。
那也是陈尽山第一次注意到,夜里的云原来能看得这么清楚。那是招柏文教给他的第一个没用的知识。
教给他的最后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是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陈尽山的爸妈倒是还对那个细长条说话柔柔的小孩印象深刻,问陈尽山那小伙子是不是他的助理,给他们老两口安排得明明白白,什么都不操心。
……听起来更烦了。
陈尽山连夜把他俩遣回老家,执意自己可以一个人住。
在医院住的时候他每天都想赶紧回家,即使是vip病房,整日浸泡在医院味道里任人摆布也不是什么好滋味。
他还抱着那么一点微妙渺茫的希望,比如招柏文其实是为了照顾他日夜操劳病倒了,所以只能在家休养。
但是真回家了,幻想破灭了,面对这个井井有条的家,他反而无所适从。
招柏文走之前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干净,太他妈干净了,有招柏文印记的东西一点儿没留下。陈尽山去衣柜里翻,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都没有,床上用品焕然一新,厨房里的东西归置整齐,冰箱清空了,洗手间的用品清空了,连他妈的拖鞋都没了——那拖鞋他妈的还是他妈的自己给他买的!连我自己买的东西,你用过了就都得带走吗?有必要吗?那怎么不把整个房子都搬走得了?!
陈尽山用还在复健中的声带打出最大一声鸣。
随后他又想到,可能不是带走而是丢掉了。
……打鸣把力气用完了,陈尽山失神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不对。还有可能,有可能……
陈尽山这辈子做事情讲求不到黄河心不死,只要还有希望,他永远不会放弃。
于是他抓起外套匆匆提上鞋,又往楼下奔。
电梯越过一层没停,直奔地下车库。
车位也是空的。
他妈的招柏文把车也开走了!跑远了!再不打算回来了是吧!
他掏出手机怒冲冲地想给招柏文发消息。可是聊天框里的上一条还是自己住院时发的“你去哪了”。
不知道再发一条会是什么结果,是招柏文回他,回他什么?还是继续这样视而不见。像垃圾短信一样撇在一旁?
也有可能这条消息出去,会发现带上红色感叹号了。
陈尽山在脑子里预设种种可能性,发现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接受的回复,让他既能合理解释招柏文的失踪,又能解释他重新搭理自己的合理性。
要不报警吧。
报警怎么说?说一个二十四岁,啊,现在是二十五岁了的具有生活自理能力的高学历成年人,在替一个icu抢救回来的病人安排好护工、安顿好爸妈、预先缴纳完了所有费用之后就再也不搭理自己了,他怀疑是失踪了,要把他申报成走失儿童?
陈尽山觉得自己像一个气急败坏的无能老汉,是个人都能理解他媳妇为什么跑了,他只有成天在村口骂人的份。
太可笑了。
好了。
结束了。
什么都没了。
他不过是又做了一场大梦。
招柏文失踪的第二个月,陈尽山收到一个薄薄的EMS快递。
没有寄件人,没有寄件地址,陈尽山一开始以为要么是要付的账单,要么是法院的传票。
但是拆开信封,掉出来的是一张照片。
这年头还有人把照片冲洗出来,专门威胁人用的?
他弯腰去捡,几乎是翻到正面的一瞬间,呼吸也跟着停止了。
画面上两个人都是虚影,脸对着脸,一个在笑,一个在不明所以地转头过程中,毫无含义可言,简直像是手机不小心掉到床上按出来的一张自拍。
陈尽山的头疼复发了,眼眶跳动欲裂,每次跳动都连带着眼前变暗,像恐怖片里的特效。
他不得不把照片捏得很紧,凑得离脸很近,上手去摸。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自己手里还是招柏文腰身的柔软触感,床被睡得乱乱的,床头摆着打开吃了一半的薯片。那时他以为自己肯定能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渡过难关。
这张照片居然还在。当时他眼看着招柏文删除了,嫌拍得丑。
明明很生动。
陈尽山捏照片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微微颤抖。同时他意识到,这是他和招柏文唯一一张合照。
陈尽山从来不讲究这种东西,拍照啊记录,麻烦。此时此刻他才觉出一点后悔来。没有照片记录,生活就像一场海市蜃楼,只能隔空回想,抓不住任何生活过的证据。
他把照片轻轻放下,做了个深呼吸,等到觉得足够应对一切可能的内容了,才开始拆邮件。
不是情书,不是讨伐信,不是传票,不是账单。
是一份类似于档案一样的文件。陈尽山把邮件信封又看了看,猜测有没有可能是招柏文学校寄来的材料,忘了改地址。
等看清了所谓的档案,他又有点缺氧了。
招柏文直接把一张类似于户口本复印页的东西邮了过来,倒像是他一味的中二作风。那一页写着,招柏文的曾用名叫王博文。
什么意思呢……王博文……王安民……?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可是招柏文专门把这一页打印出来了,让陈尽山没办法不去想。
他翻开下一页,更加确认了这件事。
那是他在招柏文的文档里看过的,他精心标注出来的文件,有专利书上圈圈点点的对比,甚至有一份草拟的律师函,大意是专利侵权之类。
没有盖章,只是一份无效的过家家式文件。
陈尽山糊涂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旋转茶杯疯狂甩出来的游客,脑子一团浆糊。满纸都是字,但他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
再往下翻,招柏文给了他一份大概只有入党才需要填的这么详细的个人履历。
索然无味公事公办的文字,讲述他几岁开始读小学,几岁改了名字,几岁考上重点高中,几岁考上A大。
招柏文一路遵纪守法、勤奋上进,得过优秀学生的奖状,拿过大学里竞赛的奖,给系里的文艺活动写过歌词,怎么看都是个道路清晰头脑发达的好好学生。
如果不出意外,他未来的人生大概率继续这样走下去,平稳,顺利,一片光明。
他从这样一沓纸片里,沉默地读着招柏文的人生。
陈尽山的眼前浮现出那张脸,眼神总是隔着一层雾,看不清,以后也没机会再看清了。
招柏文在恨他吗?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怪他陈尽山?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说过呢。
他发疯似的又去看那个信封,抓起来反复检查,没有任何寄件人的信息,寄件地址是医院附近的一家邮局,但却是一个定时发送的邮件,在那里放了不知道多久才被递到自己手里。
也就是说,在自己躺在病床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有这样一封招柏文用来讨伐他的良心和过往的邮件,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离他几百米的某个邮箱里。
然后直到招柏文消失不见,生活里戒断一般失去了这么个人的踪迹,他才能够从一封过期的邮件里知道招柏文曾经下过怎样的决心。
可是……可是……
陈尽山又捞起那张照片。
这张脸上,难道就从来没有笑容吗?这不是很开心吗?
开心吗。
陈尽山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放下。缺氧让他眼前发黑手脚发麻。
他只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难以理解,尤其是——
“招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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