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谕从实验室回来习惯在公寓楼下的bar喝两杯,因为这里清静,人少,高脚凳舒服,调酒师也有自己的事做,不需要多说话。
来东京快两年了,但他真正能说日语的时候很少,好像反而比语言班的时候退化了。
他平时并不常来,这周却是全勤,因为酒吧里来了个新顾客。周五的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对一座之隔的那个男人开口:“Chinese?”
看不出这个男人的年龄,二十到四十岁都有可能。面容俊朗,眼神却不再是年轻人的单纯。
男人转过头,向他微微举杯示意。
“周末快乐。”
出乎意料的,是一种粗糙的低音,和温文尔雅的语调不太适配,像上世纪的重金属乐队突然夹着嗓子跑到大理的酒吧弹民谣吉他。
倒是还挺独特。
“你在这工作吗?这周天天见到你。”
“没有。”男人示意他坐到旁边的位置,“我来东京度假。你是学生?住附近的,在东大读研?”
刘谕眼睛里闪了点亮光。
“你怎么知道!”
他笑着和人碰了个杯。
男人就漫不经心地指了他的手机屏幕:“因为你用的是微信。别担心,我只是看到白绿色,不是窥探**。哈哈哈。”
这男人好像挺会聊天,和自己说话也不尴尬。刘谕和他就着两杯酒,不知不觉就聊到将近十一点。
他给这个人讲了东京有哪些好玩的地方推荐,自己为什么选择来东京上学,在实验室里的奇闻异事,马上要做毕业发表的麻烦焦虑,还有和他住在同一条街道的实验室另外一个中国人朋友,微醺状态下他甚至含混地承认那是一个他有好感的朋友。
“你看。”
刘谕眼神已经有些迟钝,把手机递到他面前,音调慵懒,口齿稍微带点粘。
“我给他存的备注。crh。”
“他叫这个?”
“哼哼……不是。这是crush没有us,哈哈哈哈。不过我……没有和他讲过。毕竟,”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降低了音量,“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的嘛……而且招哥性格很内向,我也怕吓到他。”
“……你说他很,内向?”
“是啊。我是相信你才和你说,你别笑我啊。人生而自由啊。”
行吧,又是一个文艺青年。
“不会。”
等刘谕意犹未尽地回家,才发现好像大部分时候都是围绕自己讲的,他对男人的了解仅限于游客,公司休假,还有长袖大衣袖口的尽头,手腕上那块显眼的疤痕,似乎是一处烧伤。这还是他主动问起来才讲的。
……这个人的交往阅历应该至少三十岁了。
男人说是来度假,可是接下来的一周,他发现男人还在酒吧。
“你住附近吗?什么时候回国?”
刘谕自然地坐在他身边同他打招呼。
“嗯,可能待够了就回去。”
“哇。”刘谕就笑,“看来你不简单啊,想休多久休多久。”
男人也淡然地笑笑。“是啊,我自己当老板。”
不知道为什么,刘谕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神秘的沧桑感,让人挺愿意和他说话。
于是他接着说:“下周我那个朋友,招哥,他过生日,你要来吗?”
“我?”男人笑笑。
“对啊,我和他说过你。大家都是中国人嘛,独在异乡为异客。我们可能去下北泽那家live,到时候如果你还在的话,我告诉你位置,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啊。”
男人于是抿起嘴,温和地笑笑:“好啊。我也重返学生时代了。”
刘谕很开心地主动和他交换了微信。
招柏文不是很喜欢过生日。但是出来留学,人生地不熟,语言文化都陌生,遇到中国人总是更容易抱团。刘谕是同一个实验室的上海人,都住在下北泽,一来二去也就熟了起来。
刘谕和他说今天还邀请了偶然认识的一位朋友,据他描述那个人是个有气质的大哥或大叔,谈吐得体,聊天轻松,绝对不用担心尴尬冷场。
简直外向得令人发指。
“今天演出的乐队貌似不太出名,所以才好买票。那个人说他已经到了,我们也快点吧招哥!”
呵呵。到底谁过生日啊。招柏文被他拉着下楼梯的时候腹诽。
“嗨!我们来了!”
招柏文顺着刘谕打招呼的方向看去,脚步一下子就走不动了。
两年。
两年可以让一个人的肩背变得不再那么宽阔厚实,可以让一个人从不修边幅大喇喇的老干部风格,变成穿裁剪得体的毛呢长大衣、精心打理侧背头的……成年男人。
但招柏文不靠这些认他。他只需要凭昏暗灯光里的一个眼神,就能认出那个人。
“怎么啦?”刘谕回头看他。
招柏文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得要命,说不出话。
因为陈尽山迈着步子向他们走过来了。
“陈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我同学,叫招柏文。今天他过生日。”
时间静止了。舞台上的乐手在调音,时不时发出零星的吉他拨弦声。旁人都被橡皮擦除干净,在吉他悠长的余振里,剩下的只有漫长的空旷和宁静,和空荡荡房间中伫立的两个身影。
沉默足足过了一个世纪。等到招柏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陈尽山的眼神里裸奔而感到茫然无措,陈尽山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好巧啊。生日快乐。”
他伸手,招柏文注意到陈尽山手里提了一个精巧的礼盒。
“……谢谢陈哥。”招柏文接了过来,声音竟然不太自然。
刘谕看看招柏文,又看看这位陈老板,神色可疑地问:“你们认识?走吧,先进去坐着说吧!一会儿人该多起来了。”
招柏文拖着两条刚从田里拔出来的石柱子腿,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那么飘忽地,走过了海底两万里那么长,才勉强保持着理智落了座。
“开一瓶獭祭吧?”刘谕拉开高脚凳坐在俩人中间,又问,“你们之前见过嘛?”
陈尽山没什么表情,笑得非常淡然,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招柏文:“清酒你能喝么?”
招柏文扶着眼镜点点头。
陈尽山这才转过头对刘谕不紧不慢地道:“认识。以前他在国内的时候,是我的实习生。”
“哦!这么巧!那可真是有缘分啊,哈哈哈!”
刘谕爽朗地笑起来,发现没人跟着他笑,于是上扬的嘴角又逐渐消失。
……可能招柏文不太想和自己的前上司喝酒吧。
这下尴尬了。
他抛给招柏文一个歉疚的眼神。
招柏文也看他。
“是啊,没想到刘谕跟我说的朋友就是陈老板,真巧啊。”
乐队开场了。是个轻音乐队,叽里呱啦唱着日语歌,陈尽山听不懂,只能看出刘谕好像挺激动,先拍拍招柏文,又转过来对他解释道:“是一个动漫里的歌!这个动漫我和招哥都很喜欢!”
陈尽山就礼貌地笑笑以表示回应:“什么动漫?”
他对日本动漫的印象停留在哆啦A梦海贼王,还有似乎有几亿集那么长的柯南。
“叫《龙猫》!这首歌叫《风之甬道》!不过本来是钢琴曲,他们应该自己改编了一些!这个曲子很火的!”
果然没听过。但他还是保持着亲切的微笑。
“挺好听。”
听不懂就别装了。招柏文看着他那副表情,心想。一看就是没听过。陈尽山从来不看动漫,在这点上是真的有代沟吧。
他有点想走。但刘谕倒是自来熟,对陈尽山大聊起日本二次元文化来,还说东京遍地都是抓娃娃机,一会儿结束得早可以去附近那家试试运气。
他指着招柏文说:“招哥家里收集了特别多手办,都是他抓下来的!特别厉害!”
“哦,”陈尽山漫不经心笑眯眯地说,“你经常去他家里玩啊。”
“对啊!我们住在一条街上,两栋楼。很近的!不过招哥不会做饭,每次我去都是我给他做菜!哈哈哈哈!”
“嗯,”陈尽山也跟着笑了笑,“他确实不会,以前去我家也是我做。”
“哇,招哥你还去过老板家!”
刘谕听了这话,一下子心里有底了——能去老板家做客吃饭的上下级关系再差能差到哪去!一个能邀请实习生去自己家吃饭的老板再差能差到哪去!自己真是慧眼识人!
招柏文只是抿着嘴唇,微微应了一声。
他不明白陈尽山提这个做什么。从落座开始他就满腹怀疑,一不知道陈尽山为什么要来日本,听刘谕讲还待了很久,二不知道他和自己在这相遇是果真凑巧还是蓄意为之,三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什么让人误会或尴尬的往事,或者做出什么超出他掌握的举动来。
但陈尽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看起来真的就是受刘谕邀请来给他的朋友捧场过生日,真的就是来听这么一个他根本不感兴趣也听不明白的乐队表演的。
他跟刘谕很熟了吗?又是在酒吧认识的人。还真是死性不改,呵呵。
獭祭喝起来有点辣。不好喝。
招柏文从来没发现听LIVE是一件这么漫长的事情。从地下出来呼吸上第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他简直像获救了。
刘谕说话又变得有点大舌头。他一手搂着招柏文的肩膀,一手没大没小地拍了拍陈尽山的手臂:“陈老板……酒量真好!”
陈尽山看着亲密搂在一起的俩人,淡淡笑了笑:“是你酒量太差了。小朋友。”
“他也不是小朋友了。”招柏文说。二十三四五六岁了,算不上小朋友了。
“嗯。”陈尽山静静地看着他答。
喝了酒之后走不快,十几分钟的路弯弯绕绕,硬是逛了大半个小时。下北泽的夜里很热闹,游客不少,吃完烧鸟出来的醉醺醺的西装社员不少,中国留学生也不少,耳朵里时不时抓到一两句中文。等绕过街区走到住宅,空气才渐渐安静下来,这才能发现三个人的气氛有种无人打破的沉默。
只不过一个是醉得懒得多说话,一个是揣着问题找不到理由开口问,还有一个……
招柏文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搞不懂陈尽山在想什么。
“招哥!你到了!”走过某一栋小楼时,刘谕强打起精神,尽职尽责地向他宣布,“上楼吧!早点睡!生日快乐!”
招柏文看着肩膀上挂着的人哭笑不得:“我知道。先把你送回家我再回吧。”
“不用!放心!我没关系!”
招柏文心说你没关系就怪了,也不知道上周在实验室饮酒会上一杯就醉把打印机旁边的垃圾桶套在头顶COS铁桶僵尸的人是谁。
陈尽山最后还是帮他把刘谕送到了隔壁楼。三个人走室外的楼梯太拥挤,于是他就在楼梯下等着,眼看着招柏文扶着人一步一个台阶,身影出现在一楼半,接着消失在二楼。出现在二楼半,消失在三楼。
然后是钥匙艰难插进锁孔的声音,和刘谕大着舌头的声音:“谢谢招哥!我睡了!明天见!”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招柏文站在门口。竟然有点犹豫,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最好陈尽山已经离开了……他像个反侦察的特工,猫着腰从楼梯沿下边窥了一眼。
没走,那件黑色风衣的一角还在风中微微颤动。
招柏文叹了口气。
陈尽山站在楼下,目光盯着一户建的三层,却有点走神。他只是没头没尾地想到,自己好像酒量有点太好了,都没醉到需要招柏文搀扶上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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