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柏文几乎是抱着对簿公堂、鱼死网破的决心从刘谕家走下来。
陈尽山见他下来,也不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送送你。”
招柏文双手插兜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不走了:“不用了,陈老板。我就住在前面那栋楼。”
“嗯。我刚好也顺路。”
这附近没有酒店。招柏文有点皱眉:“这么晚还有电车回去吗?你住哪里?”
陈尽山只是说:“不远。”
“那我先回去了。”
招柏文趁他不注意,想要闪身离开。
“哎。”陈尽山赶紧拉了他袖子一把。这是一整个晚上以来,他第一次碰到招柏文。
真实的、冰凉的、会动的招柏文。上次碰到这只手,自己的手甚至还没完全恢复知觉,总觉得摸到了也像没摸到。
招柏文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陈尽山松开手。
“嗯。那你回去吧。早点睡。晚安。”
……晚的哪门子安。
招柏文把嘴皮里面的肉咬下来一块。低着头快速走了。
他没想到第二天还能看到陈尽山。只不过不是在家楼下,是在实验室的楼下,陈尽山在和隔壁实验室的教授谈笑,一个穿着挺拔的风衣,一个穿着皱巴巴的冲锋衣像急着去放羊。
招柏文一下子就不知道还该不该进去了,背着书包杵在楼下柱子旁,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是东京还是北京。
陈尽山老远就看到了他,但是没做反应,倒是教授先招了招手。
“嘿,柏文!”
教授会说几句中文,但发音不准确,叫招柏文有点像“boy”。
这下不得不过去了。
招柏文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躬腰打了个招呼,急忙进了楼。他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比平时急促。
陈尽山在这做什么?他越来越觉得这人来者不善,故意的。
他按亮手机,迟疑了一会儿,点开陈尽山的聊天框。
陈尽山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去年九月份,是一通未应答的语音电话。再往上又是好几个没拨通的电话,招柏文知道那应该是他收到邮件的那天。
陈尽山还是没学会不要随时随地call人这件事,电话拨不通就一直拨,连一句文字都好像懒得打。
也还是有一句。再往上翻,他发了一条罕见的对不起。
也不说个缘由,也不做解释,简短得像一条自动回复。招柏文不明白他是懒得打字,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字。
他倒是想问问陈尽山跑到这来有什么目的,和一个中文说得像英文,英文说得像日文的教授又有什么可谈。
……然后他发现他也不会打字。
他们俩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吗?自己都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发出那封邮件一走了之,想的是这辈子再不可能见面了,不管是一起度过的时间也好,难过也好,内疚也好,愤怒也好,全都封装在邮件里,永远不见天日了。哪有人谢幕杀青后还得狼狈地回来捡道具收拾舞台啊。
赶紧走了算了。
聊天框突然动了一下。
陈:【我在楼下。能下来聊聊吗?】
驹场校区高大的银杏树已经开始展叶,陈尽山就站在楼底下附近的一棵银杏树下,低头数路面上的毛细小树枝。
“陈老板。”
招柏文是从他背后过来的,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没什么感情的叫了一声。
陈尽山肉眼可见地一顿,回过身。他的眼神好像是有重量的,经过两年,气质也变得内敛收束,招柏文被这重量压得呼吸困难,心脏挤在狭小的胸腔不安地跳动。
“聊吧。”招柏文把手揣在兜里说。有了前一天的教训,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陈尽山说聊聊,那就聊得大大方方。
陈尽山忍住了再一次上前抓住这个人的冲动,张了张嘴,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个,”陈尽山极小幅度地扬起下巴,“头发扎起来了啊。”
“嗯。”招柏文吸吸鼻子,“剪头发一次很贵。麻烦。”
他的头发只够扎一个短短的小撅,杵在半空里,直愣愣的,额前还是有些被放养的碎刘海。不再需要发胶或啫喱,没有了以前那么精心打理过的样子,更像个纯粹的学生。
他问:“陈老板来东大做什么?”
校园里时而有人来往,招柏文并不想在这里失了体面,他看陈尽山大概也不想。
因为他听到陈尽山用公事公办的语调回答:“哦,公司有一个项目,和你们这的一个实验组有合作。”
此话一出,陈尽山便从招柏文脸上看出了层层叠叠的困惑。于是他做了个绅士的手势,问:“要走走吗?”
他手上有一些泛白的疤痕增生,像云里穿梭而过的一条条的小龙。招柏文想拒绝,但盯着那只手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默地跟了上去。
三月不是逛校园的最好季节,但阳光和煦,气温也不算热。两个人就隔着一拳距离并排,不疾不徐地散步,气氛竟然没有预料中那么不自在。
……如果不是前方相隔不远就有另一对散步的小情侣的话。
招柏文摸摸鼻尖,把手揣进兜里。
“听刘谕说,你是科技公司的老板。”
言外之意陈尽山居然还在当老板,老板这个职务对他来说稳定得像个编制,无论风吹雨打沙尘暴,都还能屹立不倒。
“嗯。现在只做系统方案了,小步快走,比之前做的专精一些。我那时候太浮躁了,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干成,反而做得不好。现在专注一点,反而有竞争力。”
之前这个词有点刺耳。招柏文之前不喜欢谈以后,现在也不太想谈之前。
陈尽山果然是陈尽山,公司没了,连命都差点没了,过了两年,又能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复活,是他打游戏的时候最怕打的那种boss。
如果不是露出来的那只手和手臂上皮肉不规则的疤痕,谁能看出这个人曾经差一点就死了。
差一点把他救出来然后自己死了。
“你知道张强进去之后,法人变成了朱宝德吗?”招柏文突然想起来。
“嗯。”
陈尽山低着头,沉默片刻,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招柏文没答话。于是他明白,肯定比自己发现得早一些。一切都不需要也没意义再讨论了。没关系,他不说也正常,从他的角度看,为什么要提示一个被他认为是害死他爸的人,有什么理由和这个人同仇敌忾呢。
……想到这件事,陈尽山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并不是,至少并不全是我的错,可是他又不敢。王安民是真真因为破产跳楼的,这是无法扭转的事实。
他盯着那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目光又缓慢地滑下去,招柏文穿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不知道卫衣下面是否的身体仍然是瘦薄的一片。
等招柏文被看得鼻腔里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陈尽山就知道他是不耐烦了,识趣地移开眼神。
“朱宝德现在和我还有点联系。我出院之后给,”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给德山科技做清算的时候,他借了我一笔钱,救了我。”
随后他又坦然地笑了笑:“我还跟酒店磨了很久把酒店那房间还回去抵了点钱,把那二十头‘概念牛’都兑换了卖了,才够给员工发赔偿,哈哈。”
说得云淡风轻的,仿佛自己只是讲了个别人的笑话做谈资。
招柏文却没笑。他不笑的时候其实比笑起来更动人,在陈尽山的印象里招柏文的笑是面向普罗大众的,其他表情才是专属于自己的。
“然后呢?”招柏文问。
陈尽山分不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招柏文好像故意话里带刺,哪怕他早就知道招柏文有恨意,也仍然会被这根刺猛地扎到一下。
“没了。”
德山没了,同事没了,招柏文没了,曾经以为的大展宏图化成熊熊火焰里一幅逐渐烧毁的卷轴,火燃尽之后什么也不剩。
“我那时候太盲目自信了,”陈尽山笑笑,然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我以为我什么都能做成,现在才长教训。”
“嗯。”
“你会觉得我是在跟你硬聊吗?”陈尽山打住了话茬,问他。
招柏文往他下身瞥了一眼,冷笑。
“挺硬的吧。”
“……”
陈尽山也往下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兄弟居然如此不识时务,遑顾主观意愿,自作主张地给出了反应。
“这不是。”他立刻辩解。身为男人并不是只有在那种时候才有反应,就像个还没建立昼夜节律的婴儿,说不清什么时候就睡醒了,这一点招柏文肯定自己也有体会啊。
……可他越是想这件事,他的小兄弟居然越是自力更生自强不息,想展示自己无论环境如何艰险都迎难而上的奋进精神。
他听到招柏文轻轻笑了一声,有点嘲弄的调子,不过起码不是毫无情绪了。
陈尽山决定就当无事发生。
“你呢?”
招柏文没反应,他又问一遍:“你怎么样?”
怎么样这个问法太宽泛。招柏文眼眸有些暗,回答道:“还行。”
东京是个人与人之间笑脸相迎,却互相井水不犯河水的城市,公司职员夏天板板正正地穿西装三件套,高中女生大冬天穿露腿制服短裙。没人认得他,也没人管他。
他又开始吃褪黑素。冰箱里再也没有洗好的水果,只有成箱买的黑咖啡、三得利乌龙茶和天然矿泉水。他不做饭,桌上也没有现成的饭菜……他连张餐桌都没有,在家只会坐在电脑前吃泡面。
“我听你那个朋友说,你在这边人缘不错。今天和我谈事情的那个教授也认得你。”陈尽山说。
“刘谕?”
“是。”
招柏文不出声地冷笑了一下。
“陈老板才是左右逢源。”
他不再讲自己的生活了。一直以来招柏文都很少讲自己,但陈尽山从来不像现在这么期待他能多说一句话。
于是他主动提起道:“对了,你和罗天成还联系吗?”
招柏文警觉了一下。他印象里陈尽山只同他在电话里打过交道,后来罗天成见到的陈尽山也是那副烧糊了的模样,没听罗天成说过有什么后续。
“嗯。偶尔。他回东北老家了。过年的时候还发消息来着。”
提起罗天成,不由得心生感慨。
毕业之后罗天成不出所料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回他爸的车间做基层的技术研发去了。除夕那天东京没有下雪,招柏文一个人在被窝里收到罗天成发来的图片。
是一片广袤无际的林海雪原。
而招柏文仰躺在床垫上,刺眼的阳光恍如隔世,在东京没派上过用场的羽绒服里那些年窝住的寒风忽地吹透骨骼,令人冷战不止。
没有校门,不知不觉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招柏文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每天习惯的回家路线。但陈尽山还跟着他,或者说是他跟着陈尽山。
“你住哪里?”招柏文忍不住又问。
照刘谕的说法,陈尽山在这至少住了三个礼拜了,就是休假也没这么久,何况他现在又成了日理万机的老板。
陈尽山说:“哦。我租了个房子。”
“?”
招柏文今天第一次直视他的脸。
脸上没什么疤痕,这在招柏文的意料之中。当初陈尽山是趴着被抬进icu的,伤几乎都在后背。这也算是一种万幸了吧?
他心想陈尽山命真大,可是如果他当时不用拎着自己从火场跑出来,说不定不需要经历这个万幸。
不知道他背上现在是什么样子。器官呢?内脏呢?一切都恢复好了?恢复成能重新活蹦乱跳的程度了?
“怎么了?”陈尽山其实一直没躲他的眼神,可是他发现招柏文貌似在对视,实际上心神好像早已涣散到别处去了,这才叫他一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问,“你真想知道么?”
招柏文紧闭嘴唇不说话了,面容很平静。
“我听罗天成说,才知道你出国了。看起来你在东京住得挺习惯的,挺好,挺好。”
“我到家了。”招柏文站住脚步,语调平平地说。
“嗯。再见。”
再什么见再见。
他没有回应,只是爬楼梯到家门口的时候,第一次绊了个跟头。
他心里有一种不敢证实的直觉。
肯定会再见的。
这个直觉让他心跳过速,连刚到日本时第一次遇上地震都没有比现在更让他头晕。
绝对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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