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尽山也很疑惑。他陪着两个人走到地铁站,以为两人必然要一起回去了,谁知道招柏文却没进闸机,而是看着刘谕挥挥手道别。
刘谕也乐天地跟他挥手,
年轻人就是好,表白跟吃饭一样容易,说表白就表白了,说吃完就吃完了。
他就站在招柏文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观望。
招柏文的背比以前上班的时候挺直了一些。其实他跳舞的时候背是最直的,从灯红酒绿的的狭窄过道穿过时,像一只昂首挺胸的骄傲的天鹅。不过每每出了酒吧就会有点佝偻,仿佛是故意这样子不引人瞩目,也可能是因为疲惫。
那时候招柏文总给他一种马上就要化成一缕烟、一撮粉末消失的错觉。陈尽山出院之后,回忆里梦里出现的招柏文也总是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在云雾里摇摇欲坠,以至于他已经习惯了“招柏文”这个概念是没有重量的。如今眼见为实,梦里的人又活过来站起来动起来,才发现招柏文不是云里飘着,而是扎根生长出来的一棵树,似乎比以前更踏实了。
这棵树目送刘谕消失在人流里,然后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陈尽山用询问的目光看他。
招柏文低头沉思了一秒,目光擦过他的耳朵看向远处:“去外边吧。车站里太吵。”
本能让他跟着招柏文向外走。光线越来越暗,周遭越来越安静,陈尽山的心就越发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要来了。
终于要来了。
他的心跳如此剧烈,声音几乎要穿破胸膛。夜这么静,招柏文肯定能听见,他肯定听见了,没有人会感受不到身后跟着一只行走的腰鼓。
招柏文却不回头看他,也不再说话,慢吞吞地低头走路,最终停在车站外的一根柱子下。
不是因为他有多冷静。是因为有点缺氧。
东京的三月天不冷,但招柏文手脚冰凉,手好像也有点颤抖,如果再说话,他怕自己会昏倒。
其实他大可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刚刚就直接回家,跟陈尽山永远不提过去的事。
这世界上想不明白的事还少吗,没头没尾的事还少吗,时过境迁糊里糊涂就过去的事还少吗?上世纪打得轰轰烈烈不可开交的两个国度都能在金碧辉煌的礼堂中间握手建交,一带而过的事多了去了,还差他们俩之间这一件吗?
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偏偏想和陈尽山聊清楚。
从哪里开始能聊清楚……自己和他的开始就是从床上开始的,这有什么可聊的?只是脑子里掠过这个男人曾经和他有过那么亲密的时刻的想法,招柏文就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突破心率上限。
真是把自己贱的。
他妈的早知道最开始就不应该犯贱去找陈尽山,不应该答应他,不应该和他有任何关系。这个人死又没死掉,跑到另一个国度还这么阴魂不散,拖着一身伤病还在折腾自己并乐此不疲……
招柏文迟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陈尽山掏出个小打火机点上一支烟。
他蹙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脱口道:“还能抽烟呢?”
陈尽山看起来很惊异,一下子忘了怎么吸怎么吐,张嘴冒出一团白雾:“哦,抽得少了。在这老得找吸烟处,麻烦。所以有垃圾桶就抽两根。”
听起来他在日本绝对待了不止出差这么久,不然出差何至于专门租个房子……
“陈尽山。”
他终于开口。
“你是来听我跟你道歉的吗?”
烟头明灭,他看到陈尽山的眼睛似乎也跟着亮了一下。
招柏文说:“对不起。”
没解释原因,自己既解释不清楚,又懒得做解释。解释就意味着两位当事人要重新回到那个天旋地转热浪奔涌的火场,复盘在□□正在经历撕裂般的挣扎和痛苦之时,在整个世界轰然倒塌的瞬间,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不想再回忆了。爱也好恨也罢,在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他已经想清楚了。
陈尽山深深吐了一口气。
“道歉的意思就是,过去的事情都不提了,想到此为止,想一刀两断,对吗?”
街上人不少,空气中却没有噪音,来往的人都安安静静的,让陈尽山没办法提高音量,本来是质问的语句,竟然因为压低嗓音而听起来有点悲凉,仿佛自己是被玩弄感情后又被甩了的可怜虫。
“招柏文,你是真心希望得到我的原谅,还是只想赶紧甩开我,逃避我?”
招柏文突然感觉很想笑。很可笑,他和陈尽山都把自己弄得可怜又可笑,到头来又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你想怎么办呢?”他想尽量平静地问,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你有什么理由指责我,难道该说对不起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陈尽山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忍不住上前半步,和招柏文面对面:“不是的,你爸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专利转移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当时公司面临融资危机,我——”
招柏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我知道,法庭文件我看过。你利用法人身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专利转移到你个人名下。”
“不是。专利转移是当时为了应对投资方要求的权宜之计,柏文,公司原本计划融资成功后就恢复原状。但后来技术估值飙升,有其他投资人提出单独收购专利,只有你父亲不同意……”
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弱,陈尽山发觉自己的说法对招柏文来说是如此无力。
“陈大老板,法律上或许你可以狡辩成没有问题,道德上就是盗窃。‘永恒芯’,你每天读这个名字看这个名字不觉得有点讽刺吗?你欺负他是个老派学者,不懂资本的游戏,被自己培养的年轻人利用规则击败了,你很骄傲吗?”
“我承认我贪心了。”他把烟熄灭,闭上眼痛苦地说,“当时觉得技术在我手里能发展得更好。我提出给他股份补偿,但他认为这是背叛.……后来他在董事会上公开反对我,投资人担心团队不稳定……”
“所以你就把他踢出公司。”招柏文冷冷地补充。
“董事会投票决定的!”陈尽山终于没克制住提高了声音,“我怎么可能把我的恩师从他的公司踢出去?我极力阻止,但没有用……后来听说王老师他……出事,我立刻联系你母亲想提供帮助,但她拒绝了一切接触。"
这一套理由冠冕堂皇,跟当初招聘的时候一样,听得招柏文想笑。
可是那双眼睛在颤动,逼迫他直视,这么多天以来的淡然和绅士风度抛诸脑后,一股急切的洪流冲破玻璃奔涌出来。
招柏文一时哑然。许久未曾感受过的那种迷茫再一次包裹了他。
他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一双胳膊从身后迫切地环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
他听到耳边那个声音说。
街头人来人往,JR电车从上方的铁轨穿行而过。招柏文来过新宿很多次,这里中国人很多,大一点的店铺服务生都会说两句中文,人们从世界各地来,人人事不关己,他从未有什么homesickness。在这个背后袭来的怀抱里,在熟悉的、属于陈尽山的气味里,他第一次货真价实地感受到这里是异国他乡。
他很绝望地发现,他的身体比他更想念陈尽山。
招柏文反手扣住他腰间的那双手,却在摸到对方手背上的沟壑时失神停顿了。
陈尽山太坏了。就因为他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救了自己一把,自己这辈子都还不上救命的债。本来应该让他感受到罪有应得的人,反而让他在东京独自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痛苦。又在他就要痊愈、淡忘,开启新生活的生命节点重新出现,仿佛命中注定要跟他纠缠。
“都怪你。”
他又开始流眼泪。并不娇嗔,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都怪你,我的身体仍然选择背叛我。
“嗯。对不起。”
陈尽山没松手。
招柏文干脆在他怀里转过身来,趁着陈尽山错愕的功夫,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巷子更深处。
“你不想到此为止?可以啊。陈老板,如果你千里迢迢地过来就为了这个。”
招柏文气势汹汹地亲了上去。街边的店铺里透出黄的白的光,映在陈尽山的眼睛里,洇成一团朦胧的雾色。
其实他觉得陈尽山应该恨他。自从遇到自己以来,陈尽山似乎就没摊上什么好事,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隐瞒身份欺骗他,最后毁了他原本前途光明的生活轨迹,连命也差一点交代出去。
可是陈尽山这么执着于挽留一个带给他无尽麻烦的泡友,招柏文想不明白。
口涎拉丝的嘴角扯出一点笑,他噙着眼泪,看着陈尽山的眼睛:“我的身份是假的,但我的身体是真的。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的话,随意吧。”
压低一档的嗓音侵入大脑,刚喝过的乌龙茶味道扑面而来,让陈尽山脑袋发白,愣了好几秒。
嘴唇的触感如此真实……可是这张柔软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他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招柏文……”
他的语调不对劲。
招柏文敏锐地觉察到一些东西。
“我一直想问你,那段时间,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上床,接吻,接近我,和我一起出门,牵手,说那些幼稚的情话?”
招柏文抬眼望向他。
陈尽山没有停顿的意思,把他微微推开了几公分,手却死死扯着他的衣襟,仿佛怕稍一松懈,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在某个转角。
“刘谕说你打算去小樽。你要一辈子一个人生活吗?你打算自己在那里,静静度过余生吗?你才二十几岁。”
巷子里的vintage店居然在放一首中文歌,有人从店里开门出来,音量就放大了。
陈信宏用他经典的大舌头的台湾腔唱: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招柏文开始发呆。
扯着他衣襟的手在微微用力,陈尽山指节泛白,布料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仿佛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维系着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联系的绳索。招柏文抬眼时,正撞见陈尽山眼底翻涌的情绪,有痛楚,有困惑,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执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酸涩的涟漪。
巷子里的灯光昏昏黄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轮廓,就像他们这段理不清的关系。
招柏文别过脸,看向 vintage 店橱窗模特身上的旧风衣,金属拉链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他能感觉到陈尽山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他融化,可他却只想逃。那些深夜里的依偎,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温柔,此刻都随着歌声一点点浮上来,和眼前的忧伤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陈尽山,”他看着远处开口,“错误的开始错误的过程,所有的一切我都感到很抱歉。现在你可以给它一个正确的结束,以后你再也不需要看到我了,这样可以吗?”
风忽然卷着巷口的落叶滚过来,带着秋夜特有的微冷气息。招柏文的睫毛颤了颤,方才被吻得发红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带着方才气势汹汹的架势也泄了大半。他能清晰地听见陈尽山的呼吸声,粗重的,带着某种压抑许久的焦灼,喷在他额前的碎发上,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如果我说我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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