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让舟蘩得以窥见门后那片汹涌而真实的黑暗。她不再是那个只能站在门外,徒劳地听着里面风雨声的局外人。现在,她被允许进入,甚至被需要着。然而,当她真正踏足其中,才发现这片领域的崎岖与寒冷,远超她的想象。
知道真相后的第一天,舟蘩带来一个厚厚的、带锁的笔记本。
“以后,”她将本子推到逢姝面前,语气尽量轻松,“我们把你的感觉,好的,坏的,都记下来。就像……就像天气记录一样。我们看看它的规律,好不好?”
逢姝看着那个本子,眼神复杂,有抵触,也有一丝微弱的尝试欲。最终,她点了点头。
这成了她们之间新的仪式。在那些无人注意的课间,或是深夜熄灯后的宿舍床上,逢姝会用颤抖的笔触,写下一些简短的词句。
“晴。风力3级。能看见B大的塔尖。”(表示情绪平稳,充满希望)
“多云转阴。胸口像压着石头。”(表示情绪开始低落)
“暴雨。海啸。溺水。”(表示重度抑郁发作,濒临崩溃)
而舟蘩会在下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上简单的回应。
“收到。带了伞。”(我会陪着你)
“石头可以慢慢搬。”(困难会过去)
“抓住我的手。”(我在这里)
这本“情绪天气记录本”,成了舟蘩判断逢姝状态的晴雨表。她像一个过于警觉的气象员,时刻监测着任何细微的变化。
她开始严格监督逢姝服药。每天早晚,她都会看着逢姝把那些颜色各异的药片吞下去,甚至会检查她的舌下。起初逢姝有些抗拒,觉得这像是在被监视。
“我怕你忘了。”舟蘩总是这样解释,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关切。
渐渐地,逢姝不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配合。有时,她会看着掌心的药片,自嘲地笑笑:“像吃饭一样准时。”
舟蘩听出了那笑声里的苦涩,却只能装作不懂。
她几乎包办了逢姝生活里所有可能引发压力的小事。帮她整理笔记,梳理复习重点,甚至在她情绪极度低落、无法起床时,帮她向老师请假,再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
“舟蘩,你真好,没有你我可怎么办。”逢姝有时会抱着她,声音带着依赖。
这句话像蜜糖,也像枷锁。舟蘩从中获得了巨大的、被需要的力量感,却也隐隐感到一丝窒息。她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她一放手,逢姝就会被那股黑暗的力量卷走。
高考的压力如同不断升温的熔炉,灼烤着每一个人。而逢姝的状态,在这高压下,变得更加脆弱。
一个晚自习,逢姝突然变得异常兴奋。她不停地说话,声音高亢,思路跳跃,从一道数学题瞬间跳到宇宙大爆炸,又跳到她们未来房子的窗帘要选什么颜色。她翻书的速度快得惊人,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
“逢姝,”舟蘩轻轻按住她躁动不安的手,压低声音,“慢一点,深呼吸。”
逢姝愣了一下,眼中亢奋的光芒闪烁了几下,慢慢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按住的手,轻声说:“……我又飞起来了,是吗?”
舟蘩心中一痛,点了点头。
那种“飞起来”的感觉,并非真正的快乐,而是失控的前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更深、更久的坠落。
果然,几天后,抑郁期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寒潮,席卷了逢姝。
她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窗帘,拒绝见任何人,包括舟蘩。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舟蘩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她家楼下。她不敢上去,怕刺激到她,只是站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树下,仰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
她会发很长很长的信息,分享学校里无关紧要的趣事,告诉她复习进度,或者只是简单地说:“今天天气很好,楼下的花开了。我在这里。”
大多数时候,石沉大海。
偶尔,会在深夜,收到逢姝极其简短的回复。
“黑。”或者,“累。”
一个字,就像一块冰,砸在舟蘩心上。她能做的,只是回复:“我知道。我在。”
有一次,逢姝失联了整整三天。舟蘩快要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敲响了逢姝家的门。是逢姝妈妈开的门,那位一向优雅的母亲,此刻眼窝深陷,满脸憔悴。
“蘩蘩,”她拉着舟蘩的手,声音沙哑,“她不肯开门,也不吃东西……我……”
舟蘩走到逢姝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逢姝,是我。”
里面死寂一片。
舟蘩没有离开。她就靠着门板坐了下来,像她们小时候那样,开始低声说话。说她们在星空下的约定,说B大旁边那家听说很好吃的冰淇淋店,说她们以后要养一只猫,叫“星星”……
她不知道说了多久,直到嗓子干哑。
终于,门内传来极其微弱的、窸窣的声音。接着,门锁“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房间里一片黑暗,弥漫着沉闷的气息。逢姝蜷缩在床角的阴影里,像一团模糊的、没有生气的物体。
舟蘩没有开灯,她摸索着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逢姝冰凉的手。
“舟蘩,”逢姝的声音气若游丝,“我是不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不会的。”舟蘩斩钉截铁,尽管她自己的心里也充满了恐惧,“我们会好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一天不行,就一年。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天,舟蘩陪着逢姝坐了很久,直到她因为疲惫和药物作用沉沉睡去。舟蘩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感觉自己像一只拖着沉重蜗壳的蜗牛,每一步都耗尽全力。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浓雾中奔跑,寻找逢姝,却怎么也找不到。梦见逢姝站在天台边缘,回头对她微笑,然后纵身跃下。梦见那张诊断书上的字迹变得扭曲,像锁链一样缠住了她们俩……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恐惧和疲惫。她是逢姝的支柱,支柱不能倒下。
有一次,在食堂,林薇看着舟蘩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消瘦的脸颊,忍不住说:“舟蘩,你最近脸色好差,也别太累了……感觉你都快成逢姝的专属保姆了。”
舟蘩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有,她只是……压力比较大。”
她低下头,默默吃着饭,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保姆?她从未这样想过。她是战友,是同行者。可为什么,偶尔,她也会感到一种被捆绑的、无法呼吸的沉重?
这天晚上,逢姝的情绪似乎平稳了一些。她们在操场散步,逢姝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舟蘩,夜色中她的眼神格外清澈。
“舟蘩,对不起。”她轻声说,“我知道我很麻烦……我拖累你了。”
舟蘩立刻摇头:“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逢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飘忽。
“没有如果!”舟蘩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尖锐,她紧紧抓住逢姝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逢姝你听着,没有如果!你必须坚持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约定,你必须好起来!”
她的语气近乎凶狠,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逢姝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怔了片刻,随即用力回握她的手,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好。我会好的。我一定会的。”
她的保证,像风中残烛,微弱而摇曳。
舟蘩看着逢姝努力挤出的笑容,心里没有半点轻松,只有无边无际的酸楚和疲惫。
救赎的愿望,不知何时,已悄然化作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缚住。她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在通往高考的独木桥上,踉跄前行。
她只知道,她不能放手。
哪怕枷锁的另一端,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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