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冬天,是这个城市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朔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天空总是阴沉着脸,吝啬于洒下哪怕一丝暖意。这严寒不仅冻结了大地,似乎也渗入了逢姝本就脆弱的神经,将她拖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漫长的抑郁周期。
这一次的“坠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更暗,更令人绝望。
她几乎完全从学校里消失了。连续请假两周,起初是病假,后来连假条都懒得交。那本“情绪天气记录本”上,已经连续多日只留下同一个触目惊心的词,用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写着:
“极夜。”
舟蘩每天都会去逢姝家。大多数时候,她只能隔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或者偶尔传来极力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口的呜咽。逢姝的妈妈,那位曾经优雅从容的妇人,如今眼窝深陷,鬓角甚至冒出了刺眼的白发,她看着舟蘩的眼神,充满了同样的无助和感激。
“她不肯开门,药……有时候吃,有时候摔了。”逢姝妈妈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蘩蘩,只有你的话,她或许还能听进去一点点……”
一点点。这就是舟蘩所能企及的全部。她像面对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冰墙,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撞击,回应她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沉默的回响。她发送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拨打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那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脖颈,一天紧过一天。
她开始频繁地逃掉晚自习,守在逢姝家楼下。寒冬的夜晚,呵气成冰。她裹紧单薄的棉服,踩着积雪,仰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双腿麻木,睫毛结上白霜。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愚蠢的信念——让逢姝知道,无论她坠落到多深的黑暗里,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冰天雪地中,固执地等待着。
班里的气氛也因为这接连的变故而变得微妙。起初是关心,后来是猜测,最后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疏离。舟蘩能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背后的目光,同情、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她和逢姝,仿佛成了一个被隔离开的、不祥的孤岛。林薇偶尔还会过来问她逢姝的情况,眼神里是真实的担忧,但舟蘩只是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口。秘密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枷锁,将她困在原地。
直到一个周五的黄昏,舟蘩照例来到逢姝家楼下。积雪未化,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她意外地发现,那扇一直紧闭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跑着冲上了楼。
开门的是逢姝妈妈,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深重的忧虑。“她……今天下午自己起来了,还吃了点东西。”她压低声音对舟蘩说,“好像在等你。”
舟蘩轻轻推开逢姝的房门。
房间里依旧昏暗,但不再是一片死寂。逢姝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瘦削得惊人的肩膀轮廓。她竟然在看书,或者说,是对着摊开的书本发呆。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
舟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疼得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过短短两周多,逢姝几乎瘦脱了形。原本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颧骨格外突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碎星、明亮得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黑眼圈沉重地挂在眼下,像两块无法消退的淤青。
她看着舟蘩,嘴角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
“嗯。”舟蘩喉咙发紧,她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今天……感觉怎么样?”
逢姝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沉默了很久。空气凝滞,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舟蘩,”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语速很慢,时常停顿,仿佛组织语言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落下了好多课……B大……好像越来越远了……”
“妈妈……她看起来老了好多……我对不起她……”
“同学们……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一个……疯子……”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摊烂泥……粘稠,肮脏……什么都不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舟蘩的心上来回切割。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逢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描述抑郁发作时的感受,那些扭曲的、自我贬低的认知,像毒液一样从她干裂的嘴唇中流淌出来。
“那天……你站在楼下,”逢姝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知道……每天都在。那么冷……”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唯一的一点光。但是……我够不到……我怎么也够不到……”
眼泪无声地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滑落,没有抽泣,只是静静地流淌。
舟蘩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伸出手,紧紧握住逢姝冰凉得吓人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够得到!”舟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就在这里!逢姝,我就在这里!光就在这里,你不需要够,它永远不会离开你!”
逢姝任由她握着,泪水流得更凶。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空洞的眼神里,竟然挣扎着燃起了一簇极其微弱的、摇摇欲坠的火苗。
“舟蘩,”她看着她们交握的手,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说道,“我会好的。”
舟蘩愣住了。
“这次……是真的。”逢姝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粗鲁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背脊,那个动作耗尽了她大半力气,让她微微喘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拖累你,拖累妈妈……不能……放弃我们的约定。”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安慰,更像是在对自己下达一个必须执行的命令。
“我会按时吃药,按时复诊。”她继续说,眼神飘向书桌上那些散乱的药片和试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会回去上课,把落下的……都补回来。我们……还要一起考B大。”
“我会好的。”她重复着,这一次,声音提高了一些,像是在对抗内心某个巨大的、否定的声音,“我一定……会好的。”
舟蘩看着逢姝眼中那簇强行点燃的、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火焰,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悲壮的坚持,胸腔里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希望和尖锐痛楚的情绪填满。她愿意相信,无比渴望地相信这句话。这是她在漫长寒冬里,等到的唯一一丝春讯。
“好。”舟蘩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相信你。我们一起,把落下的都补回来。”
那天晚上,舟蘩陪着逢姝坐了很久。她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地待着。舟蘩帮她整理了散落一地的试卷和复习资料,将药片按照剂量分好,看着她服下。离开的时候,逢姝甚至送她到了门口,脸上带着那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依旧刺骨,但舟蘩的心却因为那句“我会好的”而滚烫。她天真地以为,这是转折点,是逢姝在与疾病的抗争中,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她不知道,有些承诺,越是用力,越是透支所剩无几的心力。
她不知道,那簇强行点燃的火苗,燃烧的不是希望,而是逢姝最后的精神。
她更不知道,“我会好的”这句话,有时候并非希望的宣言,而是一句……温柔的诀别。
那是风暴眼中,短暂而致命的平静。是溺水者浮出水面,吸入的最后一口气,只为说出那句让生者安心的话。
舟蘩怀抱着这用绝望浇灌出的希望之花,一步步走向那个她们约定好的、春暖花开的未来。
她丝毫没有察觉,命运馈赠的这份“好转”,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而支付的期限,就在不远处的,那个即将到来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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