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废弃的客寨内，时间仿佛被压缩又拉伸。
白晔全神贯注，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去学习银面具大人所传授的一切——
宫廷隐秘、伺-候圣上的技巧、权力脉络、察言观色的技巧、危机应对的法门、甚至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致命的细节……
信息量庞大而驳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冲垮。
但他咬牙坚持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
因为他深知，这些冰冷甚至肮脏的知识，正是在那吃人深宫中活下去、并最终达成目标的唯一依仗。
大人最后叮嘱他，需得时常回味复习，将这些法则融入到本能之中。
直到窗外天色透出些许熹微，预示着第二日的黎明将至，这次漫长的传授才告一段落，与老祖宗约定的出宫时日即将结束。
白晔与银面具大人告别，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渐褪的夜色，朝着皇宫的方向行去。
回宫的路程似乎比来时更显漫长。
他正低头默默回忆消化着方才所学，忽听得路旁早起开张的茶摊上，几个闲人正围坐着，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南宫大将军，被陛下勒令禁足府中了！”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
“啊？为何？将军不是刚打了胜仗回来吗？”有人惊讶道。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是……冲撞了圣驾？也有人说是骄纵跋扈，御前失仪！”
“我怎么听说是前几日在长街纵马，惊扰了百姓呢？”
“都不尽然！”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兴奋，
“最邪乎的是，有人说将军大前夜去了醉月楼，一口气点了三十三个清秀小倌！彻夜未归！这才真正触怒了龙颜！”
“三十三个？！醉月楼？那不是……嘶……”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将军他……竟是好男风？”
“千真万确！都传遍了！说是里头伺-候的人亲眼所见！”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战场上那般杀伐果断，私下里竟……”
“嘘……慎言！慎言！那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各种猜测、辩护、惊叹、鄙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众说纷纭、面目模糊的南宫月。
白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听得愣愣的。
昨夜将军府中那个看似冷硬却会细心的教自己如何应对陛下问责、给自己疗伤丹药的身影，与市井口中这个“纵马扰民”、“点三十三小倌”的骄狂断袖将军形象，剧烈地冲突着，让他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孰真孰假，哪一面才是南宫月的真意。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遥遥望向将军府的方向，目光复杂。
那位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下一刻，他便猛地清醒过来。
自己是何等身份？
一个自身难保、背负师父血案的小太监。
南宫月是云端之上的大将军，是陛下忌惮又依赖的权臣，他的世界波谲云诡，远非自己所能触及和理解。
此次送药不过是阴差阳错的意外，日后只怕再难有交集。
深-入地探究将军的内在，于自己的目标毫无益处。
想到此处，白晔深吸一口清晨寒冷的空气，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不再停留，也不再回头，加快了脚步，匆匆向着那巍峨而森严的皇宫走去。
他的路，在前方那座巨大的黄金牢笼里。
而那里，每一步都需得如履薄冰。
…………
白晔拖着疲惫却装满阴谋算计的身躯回到紫-禁-城那巍峨的宫门前。
短暂的宫外自由如同幻梦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高墙内无处不在的森严与压抑。
在进入宫门必经的侧旁小屋里，两名面无表情的禁军护卫例行公事地拦下了他。
“例行检查。”
其中一个护卫声音硬邦邦地说道，示意他张开手臂。
白晔的心下意识地紧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恭顺卑微的神情，依言照做。他深知这是必经的程序，只是下意识地担心怀里那些小东西——
并非因为它们有何危险，而是那是他仅有的、属于“白晔”自己的一点私密念想。
护卫的手在他身上仔细摸索着，从腋下到腰侧，动作熟练而机械。
很快，护卫的手在他怀里碰到了那几枚凉冰冰、沉甸甸的小玩意儿。
“这是什么？”
护卫皱了下眉，将它们掏了出来——
正是那枚黄铜小狮子和几颗铅锡合金的小滚珠。
白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低声解释：
“回军爷，是……是奴才在宫外街市上买的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看着稀奇，买来……拿着玩的。”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一丝不好意思。
那护卫将那小狮子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
黄铜材质虽打磨得光亮，但在见多识广的禁军看来，确实算不上什么值钱东西，至多算个手工尚可的孩童玩具。
那几颗小滚珠更是普通至极。
另一个护卫也瞥了一眼，嗤笑道：
“倒是会挑，尽买些铁疙瘩。宫里缺你玩的？”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白晔屏住呼吸，垂着头不敢答话。
那检查的护卫又反复看了看，确实看不出什么异常，更无夹带纸条的痕迹，终于失去了兴趣，随手将几样东西丢还到白晔急忙伸出的手掌里，挥挥手：
“行了行了，收好你的玩意儿，进去吧！”
“谢军爷！”
白晔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将那小狮子和滚珠小心地重新揣回怀里贴身处，仿佛重新安放好了自己一部分不易察觉的灵魂。
那冰凉的触感，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他不敢耽搁，低着头，快步穿过那扇沉重的宫门，宫外的喧嚣与空气被彻底隔绝在了身后。
…………
白晔第一时间便去求见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敬。
他恭敬地将那枚代表着短暂自由的对牌双手奉还，深深一揖：
“老祖宗恩典，奴才回来了。多谢老祖宗体恤。”
冯敬正埋首于一堆文书中，闻言只是略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那身换回来的靛青太监服上扫过，便又落回纸上，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声音平和无波，带着惯有的沉稳：
“嗯。回来了就好。宫里当差，心思要静。换回衣服，便去尽心伺-候皇上吧。万事，都以圣心为重。”
“是，奴婢谨记老祖宗教诲。”
白晔再次躬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回到直房，他迅速换好衣物，略作整理，便听到外面有小太监传话，说是老祖宗吩咐，让他去茶房当值，给刚下早朝的陛下奉茶。
白晔心下一凛，知道这或许是冯敬随手安排的寻常差事，但这也是银面具大人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一个接近皇帝、展现价值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来到茶房，摒退左右，亲手准备。
他取来陛下素日最爱的阳羡贡茶，却没有沿用茶房固有的冲泡程式，而是回忆着银面具大人昨夜所授的一种极为讲究、近乎失传的古法：
水温需几沸几晾，注水的手法、高冲低斟的韵律、甚至浸泡的时长都皆有微妙讲究，据说能最大程度激发阳羡茶那种独特的“金石之气”与甘醇底蕴。
他凝神静气，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最终，一盏汤色澄澈金黄、香气内敛却悠长的茶汤静静置于托盘之上。
白晔捧着这盏茶，低眉顺眼，脚步轻盈地走入皇帝批阅奏折的暖阁。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将茶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赵寰似乎正专注于一份奏折，并未立刻理会。
过了片刻，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习惯性地取过手边的银针，探入茶盏试了试，见银针毫无异色，这才端起来，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
茶水入口，赵寰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似乎是细细品味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茶盏，目光从奏折上移开，落在了身旁垂手侍立的小太监身上。
“这茶……”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探究，
“今日是谁泡的？”
白晔连忙跪下，低着头回道：
“回陛下，是奴才。”
“抬起头来。”
白晔依言缓缓抬头，但仍不敢直视天颜。
赵寰看着这张依稀有些印象、尤其是一头白发的少年面孔，想了起来：
“是你……前日去将军府送药的那个？”
他语气里透出一丝稀奇，
“朕记得你。这茶泡得……倒有几分意思，与往日不同，甚合朕意。用了心，不错。”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不错”，出自这位多疑刻薄的皇帝之口，已是极高的赞许。
白晔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连忙叩首：
“谢陛下夸赞，奴才惶恐，必当更加尽心。”
赵寰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奏折之上，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白晔退出暖阁时，却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背上停留了一瞬。
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皇帝或许只是觉得今日的茶合口，或许是真的留意到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的存在。
无论哪种，这细微的关注，正是银面具大人计划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皇帝开始批阅奏折，朱笔落下，而白晔的宫廷之路，也仿佛随着那盏不一样的茶，悄然翻开了一页新的篇章。
一口气点了三十三个清秀小倌！彻夜未归！——警惕不实信息，不传谣不信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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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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