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镇北关,寒意未退,窗外仍可见背阴处的残雪,料峭的风透过窗隙钻入,与屋内炭火盆的暖意相互撕扯。
官署内,陈伯君端坐案后,面色沉凝,一封刚送达的、印有兵部朱印的文书和一封家书并排放在粗糙的榆木案上。
他的对面,冰云安静地坐在轮椅上。
她穿着一身与季节相符的靛青色厚布棉袍,左膝上盖着的毛毯似乎也难完全驱散关节深处泛起的、因湿冷天气而加剧的酸疼。
但她身形不见瑟缩,依旧挺直如松。
陈伯君年约二十八,常年的边关风沙将他磨砺得如同北地山岩。
古铜色的面庞上线条硬朗分明,眉骨高耸,其下是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眸光转动间透着审慎与不容错辨的坚毅。
他鼻梁挺直,唇线习惯性地紧抿,下颌轮廓刚硬,一眼便是君子风骨。
即便未着铁甲,只一身深色常服,那肩宽背厚的体魄和沉稳如山的气质,也天然带着镇守一方的统帅威仪。
冰云看起来年岁与陈伯君相仿,甚至可能稍长些许。
她面色偏白,并非文弱的苍白,而是一种久经沙场、见过血火后又归于沉寂的冷白。
她的双眉修得平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英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眸色极深,似寒星,沉静中蕴藏着锐利如鹰隼般的洞察力,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旧伤和重负留下的印记。她的鼻梁高挺,嘴唇较薄,总是习惯性地抿着,显得克制而果决。
一头乌发全部利落地束于头顶,以一根铁簪固定,毫无赘饰。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
拇指上套着一枚色泽沉郁的青玉韘,玉质温润,却边缘可见几处细微的磕碰痕迹,显是常年使用所致。
这枚扳指与她如今军事赞画的身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她整体气度的一部分,无声地诉说着一段不同于此刻的、引弓逐马的过往。
尽管坐在轮椅上,宽大的袍服也难完全遮掩其并非文弱书生的骨架——
肩臂依稀可见流畅而蕴含力量的线条,那是长期挽弓驭马留下的痕迹。一种历经淬炼的沉稳与隐隐的锋芒在她身上交织,让她即使静坐,也透着一种曾号令千军的气度。
陈伯君将案上的文书和家书一同推向冰云,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冰云先生,京里的消息。陛下的调度令,还有……舍弟叔宝的家书,里面夹杂了些京中风声。你都看看。”
冰云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伸手接过。
那双手,指节分明,略显苍白,却稳定有力,丝毫不见文人的柔弱。
她先快速扫过兵部公文,眸光冷静如冰,随即又仔细阅读那封私信,速度极快,抓取关键信息的能力显露出军旅背景的特质。
片刻后,她放下信纸,抬眼看向陈伯君,目光清冽平静:
“陛下的调度,仍是分权制衡的老路子。虽非高明,幸而未动北关根本。陈将军仍在,便是大局未崩。”
她语气平稳地分析,
“总体而言,消息不算好,”
她微微停顿,似在斟酌,
“但亦不算最坏。南宫将军之事,虽显突兀,细想却也是陛下会行之事。”
她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案面,仿佛下结论般:
“意料之中。”
随即,她话锋自然一转,提及往事:
“其实,桂魄奉召返京前夜,曾与你我在此挑灯夜谈,彻夜推演过北疆局势种种可能,其中便包括他若离去,兵权更迭之患。”
陈伯君神色一凛,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
“桂魄当日如何说?”
他深知南宫月之能,其预见性非同小可。
“他当时言道,”
冰云复述着,声音沉稳,仿佛亲历其境,
“‘陛下心思难测,北狄虽暂退,然隐忧未除。我若离镇北关,北疆防务必有变动。衡生你在此,我尚可安心,陛下为大局计,应不至动摇根本。然其他几处关隘……’”
她眸光微凝,继续道:
“‘……铁壁城位置紧要,恐陛下重新起用王振川,然王振川其人,刚愎自用,贪功短视,恐成最大疏漏。狼烟戍如用新将,忠勇可嘉,然历练不足,易为敌所乘。南陲有苏故州在,暂可无虞。’他所担忧的,正是此番变动可能露出的破绽。”
陈伯君面色愈发凝重,缓缓颔首,沉声道:
“桂魄所虑,深远。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他看向冰云,眼中是纯粹的倚重,
“冰云先生,当下局势,我等该当如何?”
陈伯君面色沉凝,将手中的那份兵部文书再次推前,指尖重点敲了敲关于人员调动的部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陛下此番调度,用意深远。你看这里——桂魄的旧部,尤其是素以智勇闻名的苏故州将军,连同其麾下精锐,被尽数调往了南疆瘴林深处的‘南陲隘’。”
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
“南陲隘…那是真正的不毛之地,湿热瘴疠,蛇虫肆虐,条件之艰苦,远非北境苦寒可比。陛下这一手…唉,虽是国之所需,却也真是苦了他们了。”
他的话语中流露出对同袍处境的真切同情,但也仅限于此,身为边将,他无法质疑朝廷的任命。
冰云的目光扫过文书上那一行字,清冷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但迅速归于平静,如同冰湖投石,涟漪瞬散。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故州,字今乡。我深知其为人,坚韧不拔,能吃苦,更善抚卒。将他置于南陲,虽是明升实贬,调虎离山,但于国而言,未必是坏事。有他在,南疆可保无虞。陛下…倒是阴差阳错,给南线放了一根定海神针。”
她的分析冷静客观,超越了个人情感,纯粹从军事角度考量。
然而,当她的目光移到下一个名字时,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终于微微眯起,流露出明显的锐利与凝重。
“但是这里,”
她的指尖点向另一个名字,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忧虑,
“王振川。”
陈伯君闻言,眉头锁得更紧,重重点头,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不认同与担忧:
“正是!此人乃是京城勋贵子弟,惯会钻营,听闻是走了宫中某位得势内官的门路。志大才疏,贪功诿过,是其本性!”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却更显沉重:
“先生或亦有耳闻,当年在北地与狄人一次遭遇战中,此子为抢头功,竟违抗桂魄的明确军令,擅自率部冒进,结果一头撞入敌军埋伏,致使麾下上千儿郎伤亡惨重,几乎坏了全局!桂魄震怒,当众重责其军棍,剥其职衔,若非其家世庇护,险些按军法斩首示众!自此,他便对南宫将军恨之入骨。”
陈伯君越说语气越是沉郁:
“铁壁城乃交通枢纽,城高池深,本是富庶安稳之地。陛下将此城交予此人,恐非仅因他‘忠心’,更是看中他与南宫旧隙,可用以制衡。然以此人心性,骤得高位,手握重兵,身处繁庶之地,只怕…只怕他乐于安享富贵,疏于战备,更恐其为了洗刷旧耻或再立‘奇功’而…轻启衅端!”
冰云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待陈伯君说完,她沉默了片刻,官署内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最终,她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问题的核心,声音冷澈。
“这不是担忧,衡生。这几乎是必然。王振川驻守铁壁城,非是陛下的棋子,而是我北境防线一个巨大的、已知的破绽。此人性情,绝无可能安分守己。他若不动,或可苟安一时;他若妄动…则必招大祸。”
她的话语如同在寒冷的初春空气中呵出了一口白雾,清晰而冰冷,为这场谈话,也为未来的局势,定下了一个极其不祥的基调。
两人都明白,真正的危机,或许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于内部这枚已被埋下的、蠢蠢欲动的恶果。
陈伯君沉重地点了点头,冰云对王振川的判断与他心中的忧虑完全一致。
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文书上最后一个名字,也是此次调动中除他自己之外,唯一一个并非南宫月旧部或政敌的将领。
“还有此处,”
陈伯君的指尖移向“狼烟戍”守将的名字,
“卫乾,字元若。陛下钦点的今年武举状元。”
他的语气稍缓,但担忧之色未褪:
“此子我略有耳闻。家世相对清白,与京城各大派系瓜葛不深,是陛下着力想要培植的‘自己人’。年轻,有锐气,满腔忠君报国的热忱,据说弓马娴熟,兵策答对也极为出色,确是栋梁之材的坯子。”
冰云安静地听着,目光也落在那个名字上,眼神审慎。
“然而,”
陈伯君话锋一转,眉头再次锁紧,
“武举场上的状元,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统帅,终究是两回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过来人的沉重,
“狼烟戍虽非首要冲要,却也是直面北狄的前沿哨垒,情况瞬息万变。狄人狡诈,劫掠、骚扰、试探、设伏,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不是兵书策论能完全涵盖的。”
冰云缓缓接口,她的声音清冷,却一语道破关键:
“忠诚与热情,无法替代经验与直觉。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处理失当,一次针对性的欺骗未能识破,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甚至被敌人利用,成为撬动整个防线的突破口。”
她微微抬起眼,看向陈伯君,
“陛下急于用人,将其置于此地,是磨砺,亦是极大的冒险。若无人从旁辅佐提点,只怕……”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两人都心知肚明——
只怕这满腔热血的状元郎,会用自己的稚嫩和挫折,让狼烟戍的将士和百姓付出惨重代价。
陈伯君长叹一声:
“是啊…元若年少,缺乏的正是这份在血火中淬炼出的沉稳和老辣。陛下将此重任交予他,是恩典,更是考验。只是这考验的代价,未必是他一人,甚至我北境所能轻易承受的。”
官署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南宫月被禁足,可靠的苏故州被远调南疆,留下的是一个已知的危险漏洞王振川,和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新将卫乾。
北境的防线,在皇帝看似平衡的布局下,实则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变数。
冰云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拇指上套着的那枚青玉韘,将目光彻底投向案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所有个人的情绪都被收敛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军事分析。
“当务之急,非议京中是非。而是需立刻依据此新局,重判北狄动向。王振川处,需去函警示,然其人性情,恐难听谏。狼烟戍方向,需加派侦骑,密切关注,我军需预先拟定策应方案,以防不测……”
她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的关键节点,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判断都斩钉截铁,带着久经沙场形成的果断。
陈伯君立刻被带入她的节奏,两人就着地图与文书,低声而高效地探讨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与南宫月共议军情的时刻。
官署外,初春的寒风吹过旗杆,发出猎猎声响。
屋内,炭火噼啪,一位沉稳的统帅与一位轮椅上的赞画,正基于对另一位被禁足将军的信任与昔日的未雨绸缪,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夜,试图为这铁壁雄关寻找最稳固的支点。
冰云偶尔在移动手臂指向地图远端时,会不自觉地微微蹙眉,似在强忍膝上传来的不适,但那丝毫不影响她思维的敏锐与言辞的决断。
介绍一下我们北境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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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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