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其实没有什么矛盾，或者说有矛盾也并不是声张的矛盾。
车里的这四个人，互相之间都还挺客气，没有剑拔弩张过。每每到了什么可能会有异议的话题，都有一个人会迅速地控制局面，不至于发展到真的争起来那一步。
这个人多半是曹叔叔。
他们的矛盾，最多的可能来自于本身内心的自我矛盾。
孟季云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不过孟安仪也是，就像磁铁有两极。
所以她们大多数时候还是能保持着相适应的显性磁极，少数时候会暴露相碰撞的隐性磁极。
餐厅订的融合菜，在海景天台上，服务生提前点了蜡烛，旁边有人在拉大提琴。
孟安仪很正常地吃着虾仁。
“现在开始复习了吗？压力大不大？”曹叔叔找到了话题问她。
“还好，比以前竞争大一点。”孟安仪平平地说，“上次月考230名，比期中靠前了一点。”
“哦哦，很棒，海一竞争很大。”曹叔叔说，“那你最近还头疼吗？”
孟安仪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奶油浓汤不好喝，“半个月一次吧，大约能估算到时间。”
“唉。”
曹叔叔和她妈对视了一下。
小朋友吸溜着意面，说：“姐姐为什么疼呀？”
“因为姐姐不睡觉。”孟安仪正好打了个哈欠，抬起手背掩着嘴唇说，“小朋友不睡觉也会头疼。”
曹熙乐咬着意面双手抱头。
曹叔叔逗笑了一下，说：“安仪，叔叔有个提议。只是一个提议，不一定要执行，但是你可以参考。”
他说话有一种公职人员的周到和客气，说：“我因为工作调动，下一年很可能到美国去，你妈妈呢也是想去寻求更大的发展，我们有个建议，就是你从这学期开始可以准备雅思，呃成绩方面呢可以放一放，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他看了看孟季云，“到高三，正好直接去上一年语言班，然后入学。”
他给孟安仪考虑得很仔细，说：“你的身体状况需要更多的休息，但是在现在的环境里，肯定是很难达成的，我和你妈妈更希望你健康。”
“不一定要去冲击名校，但一定要选择你愿意坚持的专业。”他怕她有压力，开了个玩笑，“我们这也算是初始投资嘛。”
孟安仪叉着虾仁顿了顿，看了他一眼。
曹熙乐抓着她的胳膊，说：“姐姐跟我一起走！”
小孩子都颜控，她喜欢跟孟安仪一起玩。
孟安仪按了按她的小肉手，说：“我会好好想想的。”
孟季云说：“没有高考的压力了，安仪就可以跟妹妹一起住了，不怕妹妹缠着她。”
曹熙乐歪着脑袋瓜贴上来，很严肃地说：“我要缠着姐姐。”
孟安仪点点头，看着盘里的叉子。片刻，说：“好。”
这件事她谁也没说。
她妈和曹叔叔想把她接到家里去过寒假，孟安仪拒绝，说作业太多很难搬走，她还有花要照看。最后推拉到年前再来接她，曹熙乐想去香港迪士尼，他们一家人打算去那边过年。
他们开车送她回去，到楼下说送她上楼。
曹熙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爬到了顶楼，等孟安仪来开门。
孟安仪拉开，开灯。
阳台满眼的绿盈盈扑进眼睛，桌子上，摆着她手作的各种手工艺品。
他们没想到她养了这么多盆栽，还以为只有一两盆。照看的难度这么大，他们一时失语。
两个成年人坐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当年，曹熙乐蹲在阳台，裙子拖在地上，叠着胳膊看叶子。
孟安仪弯腰把她的裙摆提了提。
“姐姐，你看。”曹熙乐抬起头说，“这个是月亮，你发现了吗？”
她指着一盆草，孟安仪看下去。
叶子尖尖的，像月牙一样的形状，因为刚冒出来，颜色很嫩，淡黄色的，在盆心的簇拥里像一片月亮。
“哦。”孟安仪也蹲下去，“我在家种月亮。”
夜晚是非常难眠的。
孟安仪想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去看郁楼上线了没有。
还是没有。孟安仪看着界面暂停。
她没有给郁楼设置过备注，因为他的id就是yulou，够好认，在一整排的备注里也很特殊。
孟安仪开始想起郁楼的名字是怎么起的。
她从前的名字，是周年，有一种时间轮回的无尽感。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周期，永远在同样的困境里轮回，找不到一个缺口。
更名成为孟安仪之后，周身的气场，好像都随之平和了不少。
不过大多数时候别人喊她孟姐，被叫出全名的时候倒是很少。
郁楼的名字是怎么取的？楼是什么意思，楼阁，建筑？
孟安仪翻了个身，捧着手机，给他改了个备注。
building。
改完她自己都笑了一声，觉得很幽默。而后又删除，改成另外一个：YL。
在输入字母的时候，输入法自动联想，弹出来一个“月亮”。
孟安仪又翻了回来。
她看了半天，把字母删掉，嘟嘟两声后，她打开emoji，换成了一个月亮的标志。
过年前两天，孟安仪给自己的花草找到了托付的人，收拾了一个行李箱，下楼，跟他们去了香港。
迪士尼乐园里的人多得吓人，温度有二十度左右，适宜出行，来来往往的一家人特别多。
孟安仪跟曹熙乐一排，坐了很多十岁以后就不会感到刺激的项目，面无表情地听周围的尖叫欢呼。
最后一个旋转木马她实在是不想坐了，但曹熙乐缠人的功力不可小觑，硬是拖着她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她非要坐小马车，拽着孟安仪率先跑了上去。
孟安仪把她的小蜜蜂背包放在膝头压着裙子，小马车向前旋转起来，她低头取下皮筋，绑了个头发。
现在头发又渐渐长长一点了，天气暖和起来，扎马尾比较舒服。前面一个骑着马的小男孩转过头来，看见她，对妈妈指着说：“妈妈你看，公主公主！”
他妈妈尴尬地笑了一下，刚要客套一句，孟安仪摘下叼在嘴里的皮筋绑好，说：“我是巫婆。”
她不笑的时候真的很有攻击性，五官锐利清冷，小男孩一愣，哇哇乱叫地转回去。
曹熙乐用一种震惊又怀疑，被背叛的眼神看着她。
孟安仪说：“看什么，我真是巫婆。”
曹熙乐用力抱住她的腰，小脑袋瓜撞上来，埋头说：“我要和巫婆一起睡！我要和巫婆一起睡！”
“……”
现在这招已经吓不到小孩子了吗。
晚上看了烟花秀，回酒店之后，曹熙乐一边洗着澡，一边抬头说她要和姐姐睡一起。
亲子套房里两个隔间两张床，孟安仪坐在这边看手机，装没听见。
房间电视的嘈杂音响里，她看见郁楼上线了，并转发了一条说说。
孟安仪精神一振。
她去问郁楼：集训结束啦？
郁楼回：结束了，刚到家。
孟安仪：你在海城吗？
郁楼回了个城市：在老家。
孟安仪：那离香港很近。
郁楼：你在香港吗？
孟安仪刚要回复，曹叔叔就传来几张照片，孟安仪点进去看了看，是她们在旋转木马上的时候拍的。
她和曹熙乐的合照，小朋友拉着她的衣服，她抬手扎着头发。
虽然没什么构图可言，就是中年人拍孩子那种充满滤镜的视角，但居然还挺好看。
她说谢谢叔叔，存了图，才回去回复郁楼：今天去迪士尼了。
郁楼有一会儿没有回答，大概在她刚才跳出去的间隙，去做别的事情了。
孟安仪把照片发了空间。
她很久没有在空间发过照片，一方面是不想被人转发存图，一方面是不想展现自己的生活状态。
一个人最近对生活的感受如何，很能从她发的东西上看出来。
她发出去之后，还有点茫然的新鲜。
孟安仪有一两年没有以这样轻松的心态发过照片了。以至于，对反应也很陌生。
点赞飞快地涨上来，多了不少人的评论。宋远眉来得飞快，发了个眼冒爱心的表情。
她：孟姐去哪里了，香港迪士尼嘛！
她：[花痴]我姐好好看！！大镁铝[亲亲][亲亲]
孟安仪回了个抹汗的表情。
除此之外她一条评论都没有看。
人长时间活在对外貌的赞誉里，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会看到什么，所以一点也不想看。
绕回来说，她像轻视一切一样轻视别人因为外貌而对她产生的好感。
她觉得因为她的长相而喜欢她，本质上喜欢的是她的父母，再往上了说是喜欢她的祖辈基因。跟她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是很乏味的情绪。
他们只是在评价她的包装。
过了会儿，郁楼回复：刚刚爷爷找我说话。
那颗月亮的备注跳了一下，发：最近有复发吗？
孟安仪说：期末考试之前有一次，很熟练了。
她还是没忍住讲了一声：这次考得不错。
郁楼说：好
又说：恭喜
孟安仪开始想话题。其实她有挺多可说的，只是大多数话题都不太合适，也很突兀。大概沉默了有两分钟。
郁楼发过来一张照片。
说：我买了一个很喜欢的新年礼物。
孟安仪一顿。
这是她第二次收到郁楼的照片，以郁楼的谨慎低调程度，很少对人展现他在学校以外的生活，尤其是家庭。
照片里能看到他坐下支开、穿着黑色裤子的膝盖，然后是光洁的浅色木质地面上，摆着一个打开的盒子，里面刚刚拆开，配件整齐地放在一起，看起来刚刚正在拆这个。
孟安仪说：无人机！
她飞快地打出品牌和型号：是这个吗？你喜欢摄影吗郁楼
他说：嗯，堂哥跨年那天在海边拍烟花秀，我跟他的团队一起去，凑个热闹。
哇。
孟安仪真的有成为朋友的感觉了。
她说：我也收到了一个新年礼物。
她给他看了自己收到的拍立得。四四方方的复古外形，丝绒红的皮革，像上个世纪的相机，精致得不忍使用。
郁楼说：如果有兴趣的话，跨年那天可以到江边，可以看见对岸的烟花。
孟安仪说：那到时候交换作品
他说：好
孟安仪都没察觉自己脸上是笑着的。
孟季云推着换上睡裙的小朋友过来，看见她很快打字的样子，顿了顿。
趁曹熙乐去玩套房里的玩具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声：“男朋友？”
孟安仪收了笑，一瞬间关上手机。
“没有。”她说，“曹熙乐跟我睡吧。”
晚上小朋友窝在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胳膊看着大窗户，说：“姐姐，你看，那里也有月亮。”
孟安仪看了一眼，说：“从我家里飞出来的。”
“这么远啊。”曹熙乐睁大了眼睛，“月亮也会想你，跟着你走吗？”
“对。”孟安仪面不改色地说，“就像妈妈想你一样。”
除夕夜那天他们订了大餐，吃完之后曹叔叔提议回酒店看节目，孟安仪说想去看烟花秀，于是他们仨也感兴趣地跟着去了。
在海湾边，人山人海。
维多利亚港初二才放烟花，除夕夜却能看见对岸的。孟安仪等到将近零点，跟郁楼联系：你们到了吗？
过了会儿回说：到了
在跨年的大规模烟花秀之前，先燃放了几轮零散的烟花预热，隐约能看见明亮的火星升到天空，然后火树银花一样下散。
那些光明的火星好像飞鸟一样，燃烧着羽毛从天空中散开，然后火焰烧尽，黑色的羽毛隐匿在夜空中，不知道去往何方。
孟安仪放下拍立得，看了看试手的相纸，觉得如果更近一些的话会更好看。
如果她跟月亮一样高，不知道从那个视角看烟花放开是什么样子。
手机震了震，是郁楼问：那边可以看见吗？
孟安仪回：看见了
她说：不知道在高空的视角是怎么样的。想到天上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十几分钟后，大约在忙碌中的郁楼看到了消息，说：你等等。
离零点还有四分钟，他又发了条消息：接视频。
孟安仪愣了下。
她按开视频，镜头移动了一下，测试到了最合适的角度，然后被放到了郁楼左胸前的口袋里。
这个位置视角和他本人的相差无几。从镜头里，看见他蹲下去，双手在屏幕上按动，连接无人机。
他把无人机飞了起来。
机翼展开，在嘈杂的人声中嗡嗡作响，而后先一步升上天空。
无人机所摄画面在孟安仪的眼前放大起来，镜头里的江面无限清晰，离下面的人群越来越远。
她甚至在镜头里看到了自己这边的海岸线。
在内陆城市飞无人机有限高，他并没有上升太久，就停了下来。
时间到零点了，大规模的烟花从江面上放出，绚烂地冲向天空。
孟安仪还没明白他的用意，忽然间看见烟花直冲而上，从很近的地方擦过，带着凤凰尾羽一般璀璨的流星往上升去，镜头像笼罩在金色的柳条里。
镜头转了向，机身旋向另一个方位。
又一幕璀璨的金色柳条包裹住。盛开。
机身很灵活，也很会找角度，郁楼操控着它从烟花中飞出来，自己也起身，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撑在腿上稳定。
“左边还有一次。”他说，同时操控着无人机飞过去，“那边是粉色。”
机身直线切过去，镜头迅速改变朝向。
明亮的粉红色焰火很近地冲上天去，几秒后，砰一下四散，光华惊人。
视野里，有一种全世界都是星轨降落的震撼。
烟花熄灭了，无人机静静地巡着低处的海面，沿着海岸线回程。
那边孟安仪一直没说话，可能是太吵，他也听不见那头别的声音。
郁楼插了下耳机，耳机线从身前坠下去，他操纵无人机回来，正在仰头看它降落回地面时，那边终于有呼气声了。
“郁楼，我问你。”孟安仪突兀地说，问题却很不相关，“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郁楼吗？取自苏轼的水调歌头，又恐琼楼玉宇，何似在人间。”
他自然地回答说，抬头看着无人机下降，并没有太在意。
孟安仪过了会儿，说：“很好听。”
她由衷的，声音很轻。
郁楼听见了，说：“谢谢。”
手机随他胸膛微震，无人机已落地。
他说：“新年快乐。”
孟安仪说：“新年快乐。”
人海嘈杂声之中，她听见那头有人在喊郁楼的名字，他跟着站起来。
从天上看烟花是这种感觉。她想。
玉宇琼楼，美轮美奂，天上人间。
她的愿望被实现，只用了一筒烟花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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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已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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