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钱,就当是老师向你借的……”
五万两千三百块。
——昨天程诗韵过生日,有人来敲门,没露面,留下了这一笔钱。
程京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已经签好字的欠条,搁在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他把亲戚、朋友的电话都打遍了,反复确认这笔钱的来路,却无人认领。
最后,他调取了教师公寓楼的监控,才找到一抹瘦削的身影。
教了二十年的书,程京华镜片后的目光耐心温煦,但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憔悴,脸颊浅浅凹下去,眼窝也深了。
两年来的奔波和煎熬,全都刻在了脸上。
程京华说:“谢谢你了。”
程诗韵出事,是谢时瑾第一个发现了她,报警、打120,把她送到医院。
事后警察来调查,谢时瑾在教室上课,经常上着上着,就被叫出去做笔录,耽误他许多时间。
程诗韵刚走的那一阵,冉虹殷也经常来找谢时瑾。
拉着他的胳膊,一遍又一边问:“你再好好想想,那辆车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看清楚没有啊?”
“是白色,还是银色?”
这个问题,同样折磨了谢时瑾两年。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少年清隽的眉眼上,给他苍白颓丧的面孔增添了几分生气。
他静默几瞬,伸手拿起桌上的欠条,轻声应道:“好。”
只有让这笔钱变成“借”,而不是“送”,程京华才肯收下。
“教研培训已经结束了。”
程京华语气平缓地开口:“下周,北京有一场国际神经科学学术会议,会有从国外进修回来的教授做分享,我打算带冉老师去北京看看,会离开仪川一段时间,你……”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过分清瘦的面颊上,停顿了几秒,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喵?”
一声软绵绵的猫叫响起。
程京华循声望去。
小狸花从卧室走了出来。
程京华有些惊讶:“你收养了这只猫?”
小猫耳朵受了伤,程京华对它印象很深。
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他都能在楼下看到这只猫,小猫一点不怕人,每次都会来蹭蹭他的裤脚,很讨喜。
“嗯。”谢时瑾点头,眼神柔和,“她很乖,也不闹人。”
小狸花跳上桌子,伸出爪子,把程京华面前的茶杯往他手边推了推。
程京华惊诧。
谢时瑾解释说:“她想让您喝茶。”
程京华忍不住笑了,抬手本来想摸摸小猫的脑袋,最后还是没落下去,搭在了桌子边缘。
“这么乖啊。”他嗓音温柔,“真是好孩子,多大了?”
谢时瑾说:“两个月。”
“那还是个小孩子。”程京华笑着说,“阿韵也喜欢猫。”
那时候程诗韵还不知道冉虹殷对猫毛过敏,把一只流浪猫带回家,偷偷养在床底下。
“每天晚上等我们睡了,她就悄悄去厨房给小猫煮鸡肉吃,怕被我们发现,连火都不敢开太大。”
过了一周,冉虹殷给她打扫房间时,吸进了猫毛,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冉虹殷有哮喘,又对动物毛发严重过敏,从此家里再也没养过宠物。
程京华的眼圈又泛红,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避开了少年的目光:“好了,不说了,我走了,不用送。”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风过林梢。
程诗韵跳到阳台上,看到程京华摘了眼镜,等他放下手时,手背湿润一片。
……
程京华重新把眼镜架回鼻后,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护工语气颤抖焦急:“喂,程老师,冉老师不见了……”
“不见了?”
程京华心里一惊,问:“家里每个房间都找了吗,小区里呢?”
“都找了,我出门扔个垃圾的功夫,前后不到五分钟,冉老师就不见了。”护工自责不已。
程京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电话沉声安排:“你别慌,先联系物业,查一下监控,再麻烦他们多派几个人在周边找……”
……
目送程京华走出小区,谢时瑾转身回屋,收拾猫碗。
说是猫碗,其实是他吃饭的碗。
碗里的猫粮都被羊奶泡发了,变得香香软软的。
谢时瑾抬眼,问阳台上的小猫:“不吃了吗,程诗韵?”
程京华来得突然,程诗韵没吃完饭,就窜进了卧室。
“喵。”
吃。
她以前最不爱吃早饭,经常胃痛,又爱吃雪糕喝冷饮,还有肠胃炎,变成动物之后,倒没那么多毛病了。
吃饱饭,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的,说不定能多活几年呢。
吃了两口,程诗韵突然问:“我爸刚才说他要带我妈去北京?”
谢时瑾:“嗯。”
那就尴尬了。
她还跟谢时瑾说她要回家呢,她爸妈都走了,她回个屁。
“我的耳朵应该两三天就好了。”程诗韵小声说,顿了顿,她又像是鼓足勇气般补充道,“到时候……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很不好意思,怕自己待得太久惹人烦。
谢时瑾抬眼看她:“你的耳朵一周后要复查一次。”
“还要复查?”又得花钱。
程诗韵不想花谢时瑾的钱,也不想欠他太多人情:“不用了吧,再怎么样一周都好了。”
谢时瑾:“医生说的。”
“说了吗?”程诗韵完全没印象,“什么时候说的?”
谢时瑾面色不改:“你去做其他检查的时候。”
程诗韵张了张嘴,想拒绝来着,但一想到离开谢时瑾的家,她又得流浪了,于是默默把话咽回去了。
“那……谨遵医嘱的话,我只好再在你家里住几天了。”程诗韵答应得“勉为其难”。
她又说:“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以后你给我买的什么东西,你都记上账,等我爸回来了把钱还给你。”
少年点头:“好。”
程诗韵心里一下就没负担了,她埋头吃饭,吃得慢吞吞,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谢时瑾站在水池边,将洗好的碗,放在架子上沥水。
水珠顺着碗壁滴落,在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恰巧有一通电话进来。
一个陌生号码。
他关掉水龙头,擦干净手,接起电话。
“喂,是谢时瑾吗?”
“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
楼下的黄桷树荫下。
快递员核对完身份信息,把封装得整整齐齐的通知书交到谢时瑾手里。
旁边的空地上,几位晨练的老人和刚从菜市场回来的居民正围着看热闹。
“是清华大学。”
“只有像人家那样努力学习,才能考上好大学,知不知道?”一位老奶奶看着通知书上的校徽,立刻拉过身边的孙子,指着谢时瑾教育道。
谢时瑾垂着眼帘,神色从容宁静。
那小男孩却不服气地撅着嘴:“清华大学有什么好的,我以后要当警察!”
老奶奶点了点他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两位数的加减法都要掰手指头,还想当警察呢……”
说着,老奶奶牵着孙子走远了,一位挎着菜篮的大妈又凑过来。
“小谢,刚才上你们家那个男的是谁啊?”大妈问他,“穿衬衣,还戴了副眼镜,斯斯文文的。”
“学校的老师。”谢时瑾回答。
“哦,老师啊……”大妈拖长了语调,若有所思,“怪不得看着有点眼熟。”
谢时瑾见她神色微妙,多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嗨,刚才他从你们家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在路边打了几辆出租都是满客,问有没有人有车帮忙送送他。”大妈说八卦一样,“这几年骗子那么多,谁敢帮啊,最后好像是报了警……”
谢时瑾眉头一皱。
出事了。
他给程京华打了电话,才得知冉虹殷走失。
程京华气喘吁吁:“小区路口的监控拍到她上了一辆公交,现在警察正要去调公交站的监控,看她在哪个地方下车。”
谢时瑾顿了一下,问:“73路公交?”
“你怎么知道?”
谢时瑾沉默了两秒。
他坐过无数次,从家出发,沿途27个站。
终点站是,松山公墓。
……
松山公墓。
山上种满了五针松,四季常青。
沿着青石板小路往上走,走到中段,能看到一座简洁的墓,墓碑旁边放了一束栀子花。
七月,是栀子花开的季节。
程诗韵最喜欢栀子花。
冉虹殷摘了一朵别在发间,坐在石阶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墓碑,呼吸浅浅,已经睡着了。
她旁边,坐着一个抱着篮球的少年,额前扎着一根红色发带,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打盹。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倪家齐瞬间惊醒。
他睁开眼,看到程京华带着一群人走过来,抱着篮球起身,大喊:“程叔叔!”
视线扫到程京华身后的少年,倪家齐又愣了愣,惊讶挑眉:“谢时瑾?你也来了?”
程京华上前拍了拍冉虹殷的肩膀,嗓音沙哑:“虹殷?”
倪家齐连忙解释:“程叔你别担心,阿姨只是跑累了,睡着了。”
程京华看他衣领汗湿,问:“家齐,你怎么在这儿?”
倪家齐挠了挠头:“我在公园球场打球,远远看到一个人特别像冉阿姨,就跟了过来。”
他一路跟,冉虹殷上了辆公交车,他就赶紧打了辆出租,一直追到松山公墓。
他没带手机,又找不到墓园的管理人员,只好在这儿守着她。
一群人乌泱泱的,还有警察,都围过去查看冉虹殷的情况了。
人群之外,身挺如松的少年,眉宇微松。
倪家齐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了个猫包。
一路颠簸,小猫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在猫包里蜷成一团,露出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看他。
倪家齐:“哎?谢时瑾,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他上一次见谢时瑾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七中的百日誓师大会。
……
仪川七中是省级示范高中,领导对这届毕业生寄予厚望,百日誓师大会举办的极其隆重。
红色条幅挂满教学楼,鼓声震天。
那天,谢时瑾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他站在台上,面色苍白,神态疲倦,长发遮眼,眼下是乌青的黑眼圈,怎么看也不像三好学生。
激情没有、抑扬顿挫没有。
他语气毫无情绪,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平铺直叙地念着稿子。
“高考不是终点,而是奔赴广阔世界的起点,一百天的全力以赴,会让未来的我们倍感骄傲。”
“愿,我们每个人……每个人……”
每个人。
台下,原本在背单词、背古诗文的同学陆续抬头,奇怪地看着他。
“咋了?”
“他怎么不念了?”
——每个人都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独独。
少了她。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腐烂。
喉管像塞了团棉絮,他怎么也念不出这句话。
省里来的领导都在,班主任急出一脑门汗,连忙台上,轻拍他的肩膀说:“你先下去吧。”
谢时瑾走下台阶,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弓着背,像一颗折断的松。
……
之后,他开始频繁请假。
再后来,倪家齐听说他家里人去世了。
临近高考,复习最紧张的那一个月,谢时瑾都没来学校,他的课桌里塞满了各科卷子,都落了灰。
倪家齐一度以为他要放弃高考。
出高考成绩那天,班主任给谢时瑾打电话,没打通,找去他家,结果发现他差点死在家里了。
医生说他的胃萎缩到只有一瓶口服液大小了。
那时候,倪家齐正在省外参与社会救灾,没去医院看他。
他怕自己自己去了,会忍不住打他。
这样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竟然养了一只猫,太稀奇了。
倪家齐贱得很,看见谁家的小孩要去逗,路边的猫猫狗狗也要去逗。
他把手指塞进透气孔里:“嘬嘬。”
“……”
“喵!”
猫一下扑过来。
“还挺凶。”倪家齐手指一缩,“小家伙,牙都没长齐就敢咬我,不要命啦?”
谢时瑾垂眼,淡淡道:“她在骂你。”
倪家齐笑起来:“骂我什么?”
谢时瑾抬了抬眼,不咸不淡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神经病?”
倪家齐的表情突然怔住。
他收起玩笑神情,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压平,原本带笑的眸色也逐渐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黯然。
“你骂我神经病啊?”
他半弯着腰,语气软下来,带着几分怅然:“你有个姐姐,她也喜欢骂我神经病……还有傻逼。”
“一惹她生气,她就骂我。”
“那时候觉得她好凶……”
现在,他好想她从墓里爬出来再骂他两句。
傻逼也好,神经病也好。
他想听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虹殷,虹殷你去哪儿?”
冉虹殷醒了,看到了谢时瑾怀里的猫。
她挣脱开程京华的手,脚步踉跄地朝小猫走过去。
“小云朵?”
她喊着程诗韵的小名。
“小云朵你回来了?”
她张开双臂。
“到妈妈这里来。”
我也是小云朵的妈妈[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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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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