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有那么一瞬间,程诗韵觉得冉虹殷认出她来了。
她拨开人群,坚定地朝自己走过来。
程诗韵用爪子不停挠着猫包,想打破那层透明的塑料壳。
冉虹殷脚步极快,眨眼间跑到了谢时瑾面前,伸出的手就快要碰到猫包。
程京华及时拦下她,拉住她的胳膊:“虹殷,不能过去!”
他又转头看向谢时瑾,言辞恳求:“小谢,拜托你把猫看好,千万不要把猫放出来。”
猫包里的小猫“喵呜喵呜”地叫。
谢时瑾垂眼看着急躁的、想要奔进母亲怀抱的小狸花,那种熟悉的酸涩感一点点漫开,从心脏最深处开始,顺着血管入侵四肢百骸。
程诗韵,你也很想妈妈,对吗?
“小云朵!我的小云朵!”冉虹殷还在喊。
“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啊!”
她用力挣扎,指甲几乎要嵌进程京华的胳膊里,眼神执拗,质问他:“程京华,那是你女儿啊!你认不出来吗?你看看她啊!”
程京华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只有强忍的痛苦和无奈:“虹殷,你看清楚……那只是一只猫。”
“真的……只是一只猫。”
冉虹殷像是一下醒悟过来,挣扎的动作突然停住,眼神变得茫然又奇怪。
她愣愣地看着猫包,喃喃自语:“猫?为什么是猫啊……女儿呢,我们的女儿呢?”
眼泪从她眼眶里决堤似的涌出来。
“我的女儿不见了,我的女儿不见了……”
冉虹殷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身体软软地往下滑,几近晕厥。
冉虹殷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谁,也记得她还有个女儿,会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做一大桌菜,然后一遍一遍叫程诗韵出来吃饭。
坏的时候,连程京华都不认。
“人已经找到了,松山公墓,可以收队了。”
不远处,穿着干练的女警收起对讲机。
倪家齐扬手,跟对方打招呼:“杨警官!”
杨胜男,负责调查[仪川七中未成年人交通事故案]的一名女警。
两年,这桩案子悬而未决,一有线索,程京华就会往警局跑,倪家齐也偶尔会来。
“又见面了。”杨胜男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打量了一下他,“你小子,今年长高了不少啊?”
倪家齐站直身体,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认真回答:“182了,大一准备入伍当兵。”
“你?要当兵?”杨胜男挑了挑眉,很是意外。
两年前,事故发生不久,倪家齐协助警方排查肇事车辆,但连续查了两个多月都没结果。
倪家齐一时冲动,把警方查到的十几辆有嫌疑的白色和银色小轿车都砸了,最后家里赔了一大笔钱。
昔日少年意气,如今倒是沉稳了。
“对啊,当兵。”倪家齐挺直腰板说,“历练自己,报效祖国。”
杨胜男笑道:“好,有志气,等你入伍的时候我去给你送行。”
另一边,冉虹殷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程京华带着她走过来道谢:“杨警官,小谢,家齐,多亏了你们帮忙。”
倪家齐说:“程叔,别客气了,山里冷,阿姨可能有点着凉,快送阿姨去医院吧。”
“你们呢?打算怎么回家?”
杨胜男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少年。
一个始终沉默站着,眉眼间氤着淡淡的疏离悲切,另一个一脸鲜活,嘴里的话跟炸了窝的蜜蜂似的。
杨胜男:“开了车,用不用捎你们一段?”
“好啊,坐警车,拉风死了。”倪家齐眼睛一亮,扭头问,“谢时瑾?”
谢时瑾摇了摇头,声线矜冷:“你们先走。”
倪家齐看了谢时瑾一眼,又转头对杨胜男笑笑:“我跟他一起坐公交吧,不麻烦杨警官了。”
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程京华走在最前面,倪家齐又仿佛看到了两年前。
程诗韵刚走不久,冉虹殷生病,全校捐款。
程京华得知后,抱着沉甸甸的捐款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还。
……
起风了。
山风掠过,惊得山里的鸟群扑棱棱飞起,黑压压一片扇动翅膀的声响,哗啦啦往上飞。
鸟往天上飞,人,应该也要向前看吧。
倪家齐深吸一口略带凉意的空气,余光瞥向身侧,没人。
他回头一看。
谢时瑾蹲在墓碑旁,拉开猫包拉链,把小狸花放了出来。
程诗韵跳上自己的墓碑。
花岗岩冰凉细腻,四四方方,黑底白字:
[吾女诗韵,永失我爱
此生长恸,唯愿来世,再续亲缘。
二〇〇〇年七月十日——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二日]
生于夏,逝于夏。
父母半生所念,不过她岁岁平安。
偏偏岁月短,只留十六载。
程诗韵用她的小猫爪,一点一点摩挲着上面的字。
一字一句,都是程京华亲手雕刻的。
程诗韵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也是程京华一个字、一个字教的。
“这猫看得还怪认真的。”倪家齐打趣道,“它看得懂上面写的什么吗?”
程诗韵扭头看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喵。”
我看不懂你看得懂?
倪家齐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盯着小猫圆溜溜的眼睛笑:“个头不大,眼睛倒挺大,还瞪我。”
突然,他看到小狸花光溜溜的尾巴和半截背,顿时诧异道:“谢时瑾,它身上怎么没毛啊?”
先前小猫穿了衣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它竟然只有脑袋上有毛。
“小秃猫。”倪家齐戳戳小狸花的脑袋。
程诗韵一个白眼:“咪嗷!”
正是伤感的时候,你找打是吧。
谢时瑾捞起猫,抱在怀里,看也不看他,转身朝山下走。
倪家齐在后面喊:“谢时瑾,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
山下的公交站。
公墓在郊区,位置偏,只有73路公交到这里来,一小时一趟。有得等。
倪家齐追上来了。
倪家齐的妈妈也是仪川七中的老师,爸爸做外贸,上高中前,倪家齐跟程诗韵家,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谁家大人不守晚自习,就去谁家吃饭。
程诗韵比他大一个月,但倪家齐从来没叫过她姐姐,还总是招惹她。
偷她已经做完的寒暑假作业,害她被老师罚站,在她校服背后贴鬼脸,让她帮忙拿书包。程诗韵就没见过那么爱犯贱的男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倪家齐上高中,倪爸做生意赚了钱,倪妈辞掉了教师工作,也搬离了教师公寓。
但倪家齐高中还是在七中读的,文科,成绩挺好的,高考还是市文科状元。
倪家齐抱着篮球,站在谢时瑾身侧,说:“墓碑旁边那束栀子花,是你送的吧。”
纯白无暇,整整齐齐的一扎,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倪家齐突然自嘲地牵起嘴角,低声道:“我……我都不知道她喜欢栀子花。”
她收到百合、向日葵的时候也很开心。
去年这个时候,程诗韵的墓碑旁同样摆了一束栀子。
他一大早就来祭拜她。
墓园在山里,树多,雾气重。
远远地,倪家齐就看到山间有一个人,背影清寂,孤零零嵌在松针山林之间。
明明没有下雨,他却带着一把蓝色雨伞。
他沿着台阶往上走,最终停在半山腰,附身放下一束栀子花。
倪家齐一猜就知道是谢时瑾。
谢时瑾总是比他来得早。
他也总是姗姗来迟。
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倪家齐:“所以今年,我也带的栀子花。”
“花呢?”谢时瑾掀了掀眼皮,看他。
倪家齐机智一笑:“我怕花蔫了,插进后面的土里了。”
谢时瑾:“……”
程诗韵:“……”
下面埋的是程诗韵的骨灰。
血肉能滋养栀子花。
也可以让他脑袋开花。
小猫一跃而起,照着他的脑袋就是邦邦两拳。
……
公交来了。
车门打开,谢时瑾上车,投币。
倪家齐跟上去,一摸兜,空空如也,拽了把谢时瑾:“我刚打车钱花光了,你借我两块。”
他要求得理所当然。
谢时瑾侧头看他,神色淡漠地如同看一个傻子:“没钱坐什么车?”
“我那不是怕冉阿姨出事太着急了吗?”倪家齐把兜翻出来给他看,“我连手机都没拿,电话也打不了,你要让我走回去啊?”
“二十多公里呢……”
谢时瑾借了两块钱给他。
等倪家齐投完币,转过身,谢时瑾已经带着猫走到后排,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猫包,倪家齐坐在他斜后方:“你这猫,能不能借我养两天?”
“不借。”谢时瑾拒绝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你得问问猫的意见啊,万一它就想跟我走呢?”倪家齐伸手,想摸他怀里的猫,“咪咪,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罐头吃。”
哥你妹!倪家齐把手伸过来,程诗韵刚要张嘴咬他,头顶就传来一声冷呵:
“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声音冰冷刺骨,仿佛倪家齐摸的不是猫,而是他的什么宝贝。
他的语气过于冷硬,甚至还带着几分戾气,倪家齐和程诗韵都愣了一下。
倪家齐刚打了篮球,一双手都是灰,是很脏。
但她也没多干净。
不至于碰都不让人碰。
程诗韵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摸都摸不得,洁癖那么严重干脆别出门了。”倪家齐噗嗤一声,收回手,趴在前座椅背上,又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冉阿姨会把这只猫认成程诗韵吗?”
“为什么?”谢时瑾终于有了点反应。
倪家齐说:“因为这只猫,虽然没毛,也有点丑……萌,但是特别像程诗韵以前养的那只。”
谢时瑾微微偏头,目光斜斜扫过来,虽然还是寡淡冷恹的一眼,但明显多了几分兴趣。
倪家齐继续说:“也是一只狸花,比这只……要大一点。”
他比了一下。
“大这么多吧,两个多月,叫果冻。”
“上初二的时候,程诗韵在马路边捡的,冉阿姨对猫毛过敏,没法养,就给我养了。”
谢时瑾唇角微动:“猫,还好吗?”
倪家齐:“死了。”
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有天我忘了关窗户,家里没人,猫跑出去,被车碾死了。”
“程诗韵知道了,哭了好久,怎么哄都哄不好,还要跟我绝交。”
小猫胡乱蹬了两下,谢时瑾差点抱不住她。
程诗韵:“喵呜!”
他撒谎。
猫是病死的。
果冻得了猫传腹,程诗韵收养它之前就有了。
医生说如果发现得早,及时干预治疗,果冻是能活下来的,倪家齐接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花光了压岁钱也没治好。
程诗韵跟他大眼瞪小眼。
倪家齐的眼神突然有些伤感,认真道:“谢时瑾,要不你可怜我一下?我感觉我跟这只猫……挺有缘的,我能养好它。”
“有缘无分。”谢时瑾说。
倪家齐微怔。
有缘无分。
不仅猫是,人也是。
有时候,他真的想拜托谢时瑾帮忙问问,程诗韵是不是还在怪他没照顾好果冻,不然……为什么一次也不来他梦里?
除了这个,他还是很幸运的。
倪家齐说:“我和程诗韵,从小玩到大。”
他看向窗外。
风涌进来,湛蓝色的窗帘翻飞。
两年,五针松伐了一茬又一茬,来年依旧枝桠疯长。
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
风声响在耳边,压不住他心脏的收缩声。
他很轻地笑了下:“我和她……”
“算……青梅竹马吧。”
男二出场!
其实第一章就提到过一次了。[让我康康]
请大家多多留言![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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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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