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敲打着车顶，奏出一曲轻柔而私密的背景音。
在他的怀里，我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能软软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奇异地安抚着我溃不成军的情绪。
他的手掌一下下，极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小心翼翼和珍重。
没有人说话。
狭小的车厢内，只有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
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似乎抽干了我们之间所有激烈的情绪，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带着痛楚的平静。
许久，他微微动了动，抽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触碰到我哭得发麻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冷不冷？”
他低声问，声音依旧沙哑。
我摇了摇头，嗓子哭得发不出声音。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然后脱下那件已经半湿的西装外套，将我更紧地裹住。
“先上去。”
他说着，动作自然地拿起我放在副驾上的包和琴盒（我甚至没留意他何时拿过来的），然后率先下车，绕到我这边，拉开车门，向我伸出手。
我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温暖干燥。
犹豫了一瞬，我将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立刻收拢，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牵着我下车，走向电梯厅。
一路无话。
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们此刻的模样：他衬衫微皱，领带松垮，眼下带着疲惫的青影，却依旧紧紧牵着我的手。而我，眼睛肿得像核桃，头发凌乱，裹着他的大外套，样子狼狈不堪。
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了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楼层。
门开了。
走廊寂静无声，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他在那扇深色的入户门前停下，指纹解锁，“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他常用的雪松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
玄关的换鞋凳，客厅那盏温暖的落地灯，甚至沙发上随意搭着的一条薄毯，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四年光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柔软的女士拖鞋，放在我脚边。
是我以前常穿的那双，毛绒绒的，兔耳朵造型。
我的眼眶又是一热，慌忙低下头，换上拖鞋。
“去洗个热水澡。”
他接过我脱下的外套挂好，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浴室柜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我点了点头，像听从指令一样，走向浴室。
热水冲刷下来，带走一身寒意和疲惫，也让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看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眼睛，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我真的……回来了吗？
走出浴室时，身上穿着他准备好的干净睡衣，宽大得不像话，袖口需要挽好几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姜糖香气。
他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
“喝了，驱驱寒。”
他把杯子递给我，温度透过杯壁暖着我的手心。
是红糖姜茶。
味道有些辛辣，却一路暖到了胃里。
我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就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有看我，只是拿起平板电脑处理着什么，给我留下消化情绪的空间。
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却依旧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知该如何相处的生涩。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客厅角落。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琴盒。
是我的琴盒。
四年过去，它依旧被保养得很好，表面光洁，没有一丝灰尘。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从平板屏幕上抬起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顿了顿，开口道：“偶尔会请人来调音保养。”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这“偶尔”背后是怎样的执念。
一杯姜茶见底，身体暖和了过来。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放下杯子，站起身，慢慢地走向那个角落。
手指轻轻拂过琴盒光滑的表面，然后，颤抖着，搭上了锁扣。
“咔哒”一声轻响。
盒盖缓缓打开。
那把陪伴了我整个青春岁月的小提琴，安然地躺在深蓝色的天鹅绒里，琴身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呼吸变得困难。
四年了。
我甚至不敢在梦里触碰它。
那只曾背叛过我、带给我无尽绝望的手，此刻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
就在我几乎要退缩放弃的瞬间。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盖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背。
他的掌心干燥而稳定，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握着我的手，带着一种无限的耐心和鼓励，引领着它，缓缓地、坚定地，落了下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凉的琴弦。
那一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入，直击心脏。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没有松开手，依旧稳稳地托着我的手背，另一只手，极轻地搭上了我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和支持。
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另一只手的指尖，颤抖地、生疏地，搭上琴弓。
第一个音符，如同一声呜咽，生涩而暗哑地，从琴箱里流淌出来。
不成调。
甚至有些刺耳。
我的手指僵硬得可怕，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障碍和生理上的不听使唤。
可是……
他没有离开。
他的手依旧稳稳地托着我，他的气息就萦绕在我身后，像最坚固的港湾。
第二个音符。
第三个……
断断续续，磕磕绊绊。
像初学乍练的孩童。
不成曲调，更谈不上任何技巧。
只是最简单、最基础的音阶练习。
但在每一个破碎的音符间隙，我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沉稳的呼吸。
他没有催促，没有评价，只是安静地陪着。
陪着我和这片曾让我恐惧、让我绝望的领域，进行着最艰难，也最勇敢的第一次重新接触。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恰好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落在古老的琴身上。
弦音依旧生涩，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微弱而坚韧的生机。
像是在这漫长冬夜过后，土壤深处，第一颗试图破土而出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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