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停在了江边。
熄了火，窗外是漆黑翻涌的江水和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江水拍岸的沉闷声响。
我靠在驾驶座上，精疲力尽，连眼泪都好像流干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好友发来的消息，小心翼翼地问我还好吗，需不需要她过来陪我。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回复了一句“没事，想一个人静静”，然后按灭了屏幕。
黑暗重新降临。
也好。
黑暗能吞噬一切，包括我此刻无处遁形的狼狈和悔恨。
后悔吗？
刚才在电梯里，那样口不择言地再次伤害他？
是的。
后悔得心口一阵阵抽搐般的疼。
可如果再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推开他，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一种我以为能保护他，实则只是自我满足的、愚蠢的悲壮。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滑动。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手机里一个几乎从未打开过的加密文件夹。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张扫描件。
全是德文。
威廉医院（Universit?tsklinikum Würzburg）的信笺抬头上，印着复杂的院徽。
第一张，是入院通知和初步诊断报告。
冗长的医学名词旁边，有我用手机翻译软件粗略标注的中文：“局灶性肌张力障碍”、“预后需观察”、“建议长期康复治疗”。
第二张，是手术同意书。
末尾有我的签名，笔迹因为当时手的颤抖而显得歪歪扭扭。
第三张，是数份不同时期的治疗费用清单。
金额数字长得触目惊心，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零。
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份清单的底部。
支付状态栏里，清晰地印着一个词：“Bezahlt”（已支付）。
支付方式显示：“Eine anonyme Spende”（一笔匿名捐赠）。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心跳一下下，沉重地敲打着胸腔，在寂静的车厢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匿名捐赠……
怎么会？
我从未申请过任何慈善机构的援助！
在德国的医疗费用高昂到令人绝望，我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甚至……甚至一度考虑过卖掉父母留下的那套老房子。
可每一次，当我濒临绝境，医院账户总会适时地收到一笔足以覆盖下一阶段费用的款项。
来源显示永远是“匿名捐赠”。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幸中的万幸，遇到了某个神秘的慈善基金。
从未……
从未想过别的可能。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惊的念头，如同破开黑暗的闪电，猛地劈进我的脑海。
不可能……
我颤抖着手指，几乎是慌乱地退出文件夹，点开手机浏览器。
四年了，我几乎从未查询过这些。我在搜索框里，用德文输入了那几个慈善基金的名字，后面加上“Musikerdystonie Hilfsfonds”（音乐家肌张力障碍援助基金）。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
仅有的几条信息，也都是几年前的活动，规模小得可怜，根本不可能提供如此巨额且长期的医疗支持。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
不是慈善机构。
那会是谁？
谁有能力，又有动机，如此长期地、沉默地支付这一切？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盛淮冬。
只有他。
只有他拥有这样的财力，拥有能跨越重洋运作这一切的人脉和能力。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我明明瞒得那样好！
电光石火间，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猛地串联起来！
分手后，我迅速切断了所有国内的联系方式，但邮箱却从未真正换过。
那个邮箱，他曾戏称为我们的“专属树洞”。
在柏林最初那段时间，我曾在极度低落和疼痛难忍的深夜，向那个永远不会再回复的地址，发送过几封语无伦次、充满绝望和思念的邮件。
我从未期待过回复，那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言自语。
还有……那些模糊的、被我归结为麻醉和疼痛产生的幻觉。
在第一次大手术后昏昏沉沉的夜里，总觉得病房外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在复健疼到几乎虚脱时，似乎闻到过空气里一闪而过的、他常用的那款雪松香水的味道……
我以为那都是梦。
难道……
难道都不是？
难道我自以为孤勇的、斩断一切奔赴的苦难征程，自始至终，都在他沉默的注视之下？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病，知道我的谎言，知道我在异国他乡每一次的疼痛和挣扎。
可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戳穿，没有追问，没有出现。
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沉默地、固执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托住了那片即将坍塌的天空。
而我……
而我刚才在电梯里，对他做了什么？
我说“看到你就觉得压抑”。
我说“求你离我远一点”。
我说“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
“如你所愿。”
他最后那句沙哑而疲惫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原来，这四年，他并非真的“如我所愿”地离开了。
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陪着我。
而我，却再一次，亲手将他推开了。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心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自己的委屈和病痛。
而是为了那个被我一次次推开，却始终沉默地站在我身后，为我抵挡风雨的男人。
为了我那自以为是的、愚蠢的牺牲。
为了我们之间，那错位的、痛彻心扉的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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