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天周殿时已是天色渐晚，外头的雨这会儿着实下的大了些。
风把路边的树枝吹的乱晃，花朵们纷纷低下了头，雨水顺着屋檐潺潺流下。
金色的铃铛一直在响，像是急促的呼叫，又像是美妙的乐声。
给她撑伞的这婢女，还是先前送她到天周殿的小青，山期比她高些，她也一直将雨伞举高，又倾斜靠向自己。
引路的小神官也是细心，带她走的路径，都极为平坦，要么带着屋檐，要么带着廊亭的，这才为她避免了好些风雨。
快到听聆殿的时候，已经到了戌时。
不周山内负责点灯的侍女们开始忙碌起来，架着梯子，两两便手脚麻利的将宫灯挂上，然后又陆陆续续点起。
将整个不周山照的发亮，山期本只觉得他眼熟，灯亮起时，她这才看清这带路的小神官，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看着他侧过的脸，正是在山下，她问话的那小神官。
只见那小神官从其他侍女手中接过一盏宫灯，照在她面前，仔细的给她指着脚下“悯怜公主，此处青苔湿滑，请当心”
“悯怜公主，小心脚下”
山期言语间带着些欣喜道“你是在山下吾问话的那小神官？”
那小神官笑了笑，微微低头，语气却不卑不亢“回悯怜公主，正是奴才”
无论是那唤作小青的撑伞侍女，如今在山下偶遇，这会儿又带着自己去听聆殿这引路的小神官，都太巧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这太子殿下定是疑心颇多，想来，今后在这不周山内服侍她的仆从，基本都会是他的人。
哦，不，不是仆从，是眼线。
她并未揭穿，只是面色依然欣喜，像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真是太巧了，不周山如此之大，能再次遇到，这便是缘分，敢问小神官所谓何名？”
周荇看了看她的脸。
她笑起来如此天真美丽，似乎真的为此种巧合而感到高兴。
“回公主，奴才名为周荇”
姓周，是赐了国姓的，那必定是身份较高的内侍。
说不定，还是之前在太子身边服侍的人。
这太子殿下还真是看得起自己呀。
山期点点头，笑道“巢空初鸟飞，荇乱新鱼戏，好名字，荇内官，你也是被指派来暂时服侍吾的吗？”
周荇未曾听到有人这般解析过自己的名字，他的背影一顿，然后恢复正常，提着的宫灯照了照她脚下的路“回悯怜公主，暂未”
他又解释道“不周山有规定，在您待选之时，还并不需内侍入殿服侍，只有侍女们”
没有内侍，她倒行事还方便些，毕竟这小神官看起来，便是个聪明人。
既然如此，那您可是会后悔的，厄玉殿下。
她又笑了笑，声音温柔“既如此有缘，若是将来荇内官能前来服侍，便更好了”
小青听她此言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荇内官是服侍太子殿下的人，这公主当真如此天真？竟未曾发现？
可并未多言，只用心的给她撑伞，又认真的听着她说话。
毕竟殿下交代了，要自己一字不差的记下她的一言一行。
“若真如此，自是奴才的福分”
他不再多话，也只是更加细心的给她照灯引路。
“悯怜公主，这边请”
穿过复杂的后院，便来到了本是凤瑜之所住的听聆殿。
东西二殿隔的不远，中间不过只隔了一个庭院。
外面挂着宫灯，整个听聆殿被点的透亮，此刻雨正好也停了下来。
西殿挂着简单的牌匾，听聆西。
周荇叩门，对着里面轻轻说了一声“悯怜公主至”
随即西殿门被打开。
周荇并未随她进内院，只是提着灯站在门口“悯怜公主请早些安置，奴才这便回去复命”
山期点点头“多谢荇内官引路”
然后转身，小青立刻扶着她，轻抬脚，进了西殿小院内。
小院内种满了各类鲜花，此时还垂着头，好些开了的桃花都被打落在地上。
几步路的功夫，便进了不算大的正厅。
那更是简单的一眼就能看到头，还不如止音殿的偏厅大。
入眼处只有两张四出官帽椅，中间摆放着如意双层几，两边还有客坐的灯挂椅和做工简单的茶点小几。
侧边带着朱玉帘，隐约能看见内室，整体来说虽是简约但也不失理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打扫布置成这样，不周山还是用了心的。
她今日虽已经很累了，可今日也要先弄清楚这段时间在西殿主要服侍自己的侍女们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再做打算。
她在主位上坐下，茶水早已经侍奉好“小青，去唤她们进来，吾也好认认人”
小青本以为她要早些休息了，听她此言先是一惊，又连忙出去将其余人招呼进来。
加上小青，总共也不过四位婢女，见她安坐，几人连忙下跪请安。
“奴婢周青”
“奴婢小荷”
“奴婢小枫”
“奴婢小茜”
“拜见悯怜公主”
小青早已经见过，只是这时候才知道她也是周姓，那必定是太子殿下的眼线。
山期仔细看了看这几人。
小青面容清秀，看起极为干练，但腰间挂着与其他几人不同颜色的玉牌，那她定是比其他三人身份较高些。
小荷脸颊圆润，可爱中又略显稚嫩，想来心思单纯。
小枫看起来动作灵活，说话的声音也清脆，是个机灵的。
只有这叫小茜的，脸上倒是一副苦相，似乎不太愿意被指派到此处。
顷刻之间，已经能大约分析出几人的性格。
虽不知能在此处呆多久，但心中总要有个了解的。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派来的，只有这周青，还是这几人都是？
茶水有些烫，她轻轻吹了吹，润了喉，这才开口“免礼”
“谢悯怜公主”
几人这才起身。
小青走到她身边行礼道“悯怜公主，雨内官已派人传话”
“今后便由奴婢与小荷贴身侍奉于您，小枫主要负责外院杂事，小茜是为您浆洗浣衣”
“雨内官已告知奴婢，这只是暂时安排，若是悯怜公主有不顺心的，明日奴婢便前去告知雨内官，重新按您的心意调配人手即可”
这点小事哪有什么顺心不顺心的？
不过是想看自己是否发现了他们安排进来的眼线而已。
她笑了笑，点点头“既是雨内官安排的，那自然是好的”
“那便如此罢”
看向其他几人“这段时日，悯怜少不得要麻烦各位”
几人又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悯怜公主乃尊贵之躯，能服侍公主，是奴婢们的福气”
她今日实在疲累，也不想过多的问话“那便散了，各自忙碌去吧”
“是，公主”
小青见她没有异议，将内室玉帘拉起“悯怜公主，内室已洒扫完毕，您可早些休息”
她抬眼看了看这小青，确实心细“甚好，今日也有些乏了”
她走进内室，坐在窗边的榻上，其余几人便开始搬搬抬抬，足有几大箱子的物品。
待选之人入不周山本就不可携带他物，一切都是由不周山准备的。
但这会儿，她们却搬进来了一个做工精美而极大的木箱。
小荷笑了笑“公主，这是雨内官特意吩咐准备的，因匆忙行事，只能委屈公主将就着”
也不知是雨内官，还是太子殿下，倒也很是充分了。
“还多谢雨内官如此体贴悯怜”
小青看她身上衣物，此刻还带着湿润，她比其他婢女都清楚，这悯怜公主为何如此，便轻声询问道“悯怜公主，您这会儿可要沐浴更衣？”
屋内热气十足，将外衣炙烤的差不多，只是里头的却还是湿润黏糊，很是不舒服“如此甚好，小青，你去传水沐浴吧”
小青立刻躬腰“是，公主”
然后她去招呼忙碌的几人，不一会儿，她们便手脚麻利的将木质大浴盆抬进来，又在内室架起宽大的屏风，陆陆续续的便有人提着热水，倾入盆中。
内室有些小，这大屏风一架，显得更是拥挤。
待其他人退下，小青小荷便服侍着她解开发髻，慢慢地替她脱下繁杂的朝服，小心的收好，又将换洗的寝衣折叠整齐的放在置物木架上。
湿意瞬间离开身体，热水蒸腾，整个隔间散发着朦胧的雾气。
她慢慢在小青的搀扶下走进浴盆，温暖的热水立刻淹没她的身体和长发，她这才感觉浑身舒畅了许多。
山期轻轻靠在浴盆边缘，水花晃动，这样的温暖却让她鼻头发酸“你们先退下吧”
小青小荷相视一眼“是，公主”
听着她们退出去的脚步声，然后又是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吱呀一声。
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水荡漾的声音，她这才忍不住掩面轻哭，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滴落在水中，悄无声息的消失。
她是哭自己的无奈，也是哭自己的徒劳。
为这几日来受的委屈，如此不要尊严的三跪九叩，如此胆大妄为的在天周殿说的话。
也为山式王宫的未来，更为自己今后被注定好的命运。
水上飘着桃花瓣，这个季节最鲜的花，虽算不上名贵，却是不周山最为盛产的。
就连准备的换洗衣物，虽不说多么珍贵，但也称得上一句绫罗绸缎。
这一切就像这雾气一样，看不清。
她无声的哭泣着，脸被水汽熏红，室内只有她偶尔抽泣的声音。
连续两日的叩拜让她累极了，竟靠着浴盆边上毫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听到外面有声音。
她惊醒过来，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她这才回过神，她在不周山。
水有些凉了，她轻轻打了个冷颤。
深知故乡遥，何日去？
只不过听见营善二字，她便知道，属于她的斗争，开始了。
巢空初鸟飞，荇乱新鱼戏—引用自丘迟的《侍宴乐游苑送张徐州应诏诗》
故乡遥，何日去—引用自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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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故乡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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