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萝见他语塞,忽然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拍掉他肩上的雪:
“好啦,不逗你了。要是真有烦心事,跟我说也无妨。我嘴严着呢,不比那些碎嘴的婆子。”
叶瑾萝说着将一物往晏井承怀里塞:“对了,给你看这个。”
是本临摹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帖子,显然是今日刚写的。
她指着其中【后之视今】四个字:“你之前说我【之】字写得飘,我练了许久,你瞧,现如今是不是稳多了?”
晏井承怔怔望着纸页。
“长风?”叶瑾萝见他盯着字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进步很大?”
晏井承猛地回神。
“嗯,”他的声音有些发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梅枝,“是进步了。”
叶瑾萝没察觉他的异样,还在兴致勃勃地翻字帖:
“我就说嘛!你教的法子果然管用。你说王逸少写了二十多个【之】字,个个不同,我往后也要写出不一样的来……”
*
晏井承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望着那一个个【之】字,眼前却交替闪过那同一张脸。
他一直告诉自己,她不在了。
州江楼的孔明灯、脚本上她奇怪的字、她每个狡黠的笑,都该随他和她埋进土里——是的,他计划了结叶家的案子,就去寻她。
可她的名字像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他死死锁着的闸门,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疼,顺着血管一点点漫上来,涩得他眼眶发酸。
“长风?你怎么了?”叶瑾萝终于发现他脸色发白,伸手想碰他的额头,“是不是冻着了?”
晏井承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手里的字帖差点滑落。
“没什么。”他声音冰冷,风情公子再也装不下去,“字帖我留下了,叶小姐早些歇息吧。”
叶瑾萝脸上的笑僵硬保持着,只见眼前那忽然陌生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去,徒留地上的大氅和她一同吹着北风。
*
范柔沅刚进柳嘉之屋内,眼睛就定在了那碟豌豆糕上。
孙羊正店的油纸还没收走,是她前些日子缠着大哥要了好几次都没给带回来的那种。
柳嘉之笑着推了推碟子,“刚送来的,还温着呢,尝尝?”
范柔沅却没立刻伸手,反而踮脚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是不是大哥哥给你的?他前几日说,这铺子的师傅病了,歇业半个月呢,怎么会突然有卖的?”
柳嘉之的心轻轻一跳。
“许是……师傅病正巧好了吧。”她含糊着应着,拿起一块递过去。
范柔沅却突然按住她的手,眉头皱得像只发愁的小老头:“不对!大哥哥骗人!五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子让大哥哥变软心肠啦?快教教我!”
柳嘉之被她晃得笑起来,刚要说话,却见范柔沅已经接过她手里的豌豆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范柔沅正含着半块豌豆糕,舌头还在嘴里卷着,忽然被柳嘉之轻轻按住了后颈。
“别动。”柳嘉之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点笑意,“张开嘴我看看。”
小姑娘不明所以,含混地“啊”了一声,露出两排小小的牙。
靠得近了,柳嘉之清楚看见她右后方的臼齿上,有个黑黢黢的小洞,正是蛀牙的痕迹。
难怪范纯祐要骗她。
*
柳嘉之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语气柔软:“沅儿你看,这颗牙是不是疼过?”
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是不是有时候吃酸的甜的,这里会隐隐作痛?”
范柔沅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五姐姐怎么知道的!”
“这是蛀牙。”柳嘉之拿起块干净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手,“甜食吃多了,虫子就会在牙里打洞,洞越大,疼得越厉害,到时候连吃饭都费劲,更别说豌豆糕、蜜饯了。”
她拿起桌上的紫苏叶,撕了一小片递到范柔沅鼻尖:“你闻,这个苦苦的,却是好东西。回头给你泡成水,每天喝一点,能让虫子不敢再捣乱。”
“五姐姐你怎么懂的那么多?”小姑娘一脸崇拜样。
“我……”柳嘉之自己也不清楚,许是自己之前的一些经验吧,“总之沅儿乖乖听姐姐的,等虫子走了咱们再放开了吃。”
范柔沅看了看碟子里剩下的豌豆糕,忽然把手里没吃完的半块往碟子里一放,拍了拍手:
“那我不吃了!等虫子走了再吃!”
柳嘉之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辫子:“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少吃些,吃完记得用茶水漱口,牙就不会疼了。”
范柔沅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凑近小声叮嘱:“五姐姐,这事你可别告诉三哥,不然他又要拿《论语》罚我抄了!”
三哥?范纯仁?喜欢背《宋刑统》的范家三公子。
*
柳嘉之笑着开口:“今日跟纯礼在回廊下抢画本,挨他罚了吧?”
范柔沅眼睛瞪得溜圆:“五姐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柳嘉之忍着笑:“我猜到的。”
“五姐姐你简直是活神仙!”说着就扑过去抱住柳嘉之的胳膊,仰着脸看她,眼里的崇拜快要溢出来。
柳嘉之被她蹭得胳膊发痒,见她小脸涨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瞧你这模样,定是愁抄不完?可要我帮你?”
范柔沅的头立刻点得像拨浪鼓:“字要写得方方正正,一笔都不能错,我写一遍就要半个时辰呢!”她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姐姐刚才说帮我?”
“嗯,”柳嘉之抽过两张宣纸铺在案上,拿起笔蘸了墨,“不过不能全替你抄,不然被你三哥发现的话,该罚得更重了。你自己写一遍,我替你抄两遍,如何?”
范柔沅的欢呼声差点掀翻屋顶,忙不迭搬了张矮凳凑到桌前,拿起狼毫:“我保证一个墨团都没有!”
*
范柔沅看着柳嘉之提笔落纸,腕间的银镯子轻轻晃动,写出来的字竟比先生的还好看,又忍不住凑近了些,小声说:
“五姐姐,你字写得这样好,定是读过许多书吧?”
见柳嘉之点头,她接着问,“那你会讲故事吗?府里的婆子讲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柳嘉之蘸墨的手顿了顿,笑着点头:
“我倒知道一个故事,说的是师徒四人往西天取经,路上遇着好多妖怪——有会喷火的红孩儿,有能吞人的大白象,还有个猴子徒弟,神通广大,一根棒子能变万丈长……”
“哇!”范柔沅的眼睛瞬间亮起,“有猴子?还有妖怪?快讲快讲!现在就讲!”
柳嘉之刚要开口,院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沉肃的呵斥:“沅儿!”
范柔沅的手猛地一松,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原地。
柳嘉之抬头,见范纯仁立在廊下,衣衫一丝不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目光扫过案上两张并排放着的宣纸,脸色更沉了几分。
*
“罚你抄《论语》,是让你回自己屋反省,谁准你跑到这里来胡闹?”他迈步进来,目光落在柳嘉之笔下的字迹上,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硬,“你五姐姐初来乍到,身子还弱,岂容你这般叨扰?”
范柔沅的头垂得快抵到胸口,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刚才的兴奋劲儿全没了,只剩小声的嘟囔:“我……我没有胡闹,是五姐姐愿意帮我……”
“帮你?”范纯仁打断她,“范家的规矩,是让你仗着年纪小,就找姐姐替你受罚?”
他转向柳嘉之,虽未直呼其名,语气却已带了几分严肃,“五妹妹莫要纵着她。这罚抄是她的功课,该由她自己完成,不然往后更没规矩了。”
柳嘉之放下笔,刚要开口解释,就见范柔沅忽然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三哥!是我求五姐姐的!你别凶她!”
范纯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还敢顶嘴?回屋去!抄不完今晚就别想吃饭。”
范柔沅咬着唇,狠狠瞪了范纯仁一眼,抓起自己的狼毫,噔噔噔跑出了屋子。
经过范纯仁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却被他纹丝不动地挡住,只能气鼓鼓地跑远了。
*
范纯仁的目光落在案上,柳嘉之的字清隽舒展,笔锋里带着股少见的灵劲,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拘谨。
可他眉头没松半分,语气依旧沉肃:
“五妹妹初入府中,当知范家虽不似宫中严苛,却也讲究规行矩步。柔沅年纪小不懂事,妹妹身为府中唯一长姐,该教她守礼,而非纵容她偷懒。”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警示:“往后府中课业,还需她自己完成。妹妹若总替她分担,看似疼惜,实则是让她失了长进的机会。”
柳嘉之刚要应声,院门外忽然传来范柔沅气鼓鼓的喊声,隔着窗纸都能听出她的不服气:
“五姐姐!你可别忘了那个有猴子的取经故事!等我抄完了,就来找你听!”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又跑远了,想来是怕被范纯仁抓回去。
范纯仁的脸色更沉了些,转头朝门外看了眼,又转回来对着柳嘉之,语气里多了丝无奈,却依旧严肃:“让五妹妹见笑了。”
他拱了拱手,“既寻着了她,便不再叨扰五妹妹,告辞。”
*
柳嘉之望着范纯仁转身的背影,温声开口:“三哥说得是。”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范纯仁耳中。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柳嘉之继续说道:“沅儿年纪小,性子活泛,是该好好教着。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不会了。”
她顿了顿又添了句,“不过沅儿方才抄得认真,一笔一划都没含糊,三哥也别太苛责她了。”
范纯仁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柳嘉之回屋愣了片刻,又拿起笔,蘸了墨,在那行【学而时习】后面,轻轻补了个小小的【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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