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侍女就端着托盘从外间进来。
掀开盖子,莲子羹的甜香先一步漫过来。
“夫人寅时就起了,守着小炭炉炖的,说莲子得用当年的新莲,炖到芯子都化了才好。”
柳嘉之靠在软枕上,看着侍女用勺搅了搅,水面浮着几粒去了皮的桂圆。
“夫人说,姑娘刚退了烧,吃点这个补气血,又怕燥着,特意加了两滴竹沥水。”
午后昏昏欲睡之时,常能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不重,却带着点迟疑。
往往是侍女笑着掀帘进来,手里捧着只荷叶包,“大公子刚从书房过来,见厨房蒸了山药糕,说这个软和,让给姑娘留了两块。”
打开荷叶,米白的糕上印着简单的福字,咬一口,竟尝出点奶香味。
*
有时曹婧会亲自过来,身后侍女手里总提着只食盒。
前日是蜜渍金橘,用玻璃罐装着,橘瓣浸在琥珀色的糖水里。
“前几日去大相国寺,见有农户卖新摘的金橘,想着酸中带甜,正合你胃口。”
昨日是荠菜馄饨,汤里飘着嫩黄的蛋丝,“你大哥一早就让人去城外挖的野荠菜,说比园子里种的鲜。”
柳嘉之多半吃不了多少,曹婧也不催,只坐在床边陪着说话。
说范纯祐幼时总偷偷看范父的藏书,说范纯仁幼时跟小大人似的不苟言笑。
阳光透过窗纸落在被角,把碗里飘出的热气照得耀眼,倒让人忘了这是寒冬腊月。
这几日里,柳嘉之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碗羹汤,吃了多少块糕点。
只知道每次掀开盖子,总是没吃过的新奇玩意儿。
*
范家总共有四男三女,通过这些天曹婧的话头,柳嘉之心里慢慢拼凑出“兄弟姐妹”们的轮廓。
大哥范纯祐,今年整二十,善骑射,通西夏文。想起那些日里院外递来的山药糕、雪梨汤,倒有些亦兄亦父的亲切之感。
二姐范柔容,年十九,已嫁入蔡家。她问侍女寻来的小像上看着眉眼温顺,想来是位安守内宅的传统女子。
三哥范纯仁,十七岁,敏于学。听侍女闲聊时说,三公子总捧着《宋刑统》不放,连吃饭都要背两条律例,想来是个严苛的性子。
四姐范柔岚,同三哥一般年纪,嫁了贾家。小像上的眉眼带着点娇俏,活力生动。
六弟范纯礼,十三岁,比自己小了些许。喜读奇书,据说是个敢作敢当的性子。
七妹范柔沅,才九岁,正是爱听故事的年纪。
八弟范纯粹,才八岁,小像上还是个留着总角的孩童模样,想来是被全家宠着的小幺儿。
“范柔嘉”,柳嘉之喃喃着对窗外的梅枝轻轻吁了口气。
这些名字,这些性情,往后都要一一记熟了。
*
“五姑娘,大人请您去书房说话。”
这是柳嘉之能下床后的第二日,她披着件月白夹袄,踩着软底鞋穿过回廊。
书房的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里面翻动书页的声音。
“进来吧。”范仲淹的声音传来。
她推门而入,见范仲淹正坐在案前,案上摆着只旧木盒。
他示意她坐对面的绣墩,自己则将木盒往中间推了推:“身子好些了?”
“劳伯父挂心,已无大碍。”她依着新学的规矩行礼,声音还有些虚弱。
范仲淹点点头,打开木盒,将手札取出:
“你想不起自己是谁,想来是因为中毒落下的后遗症,何时会恢复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有些事,终究要告诉你。”
*
“你本名柳嘉之,原是孤女,因牵涉了一些事,险些遭难。”
他从宫宴上的来龙去脉,讲到晏相被贬的隐情,再到【宫中毒计】与【假死脱身】,条理清晰,没有半分隐瞒。
最后,他指着案角一卷明黄卷轴:“官家念及你孤苦,已封你为长溪县君,这是诰命书。”
柳嘉之望着那些物件,袖中的手不自觉紧握。
“那我……为何会在范府?”她抬头,眼里带着些茫然。她刚接受自己是范家五姑娘,现如今自己以为是伯父的人,竟又说自己是别人。
“我兄长范仲温早逝,亲女柔嘉幼时夭折。”范仲淹声音低沉,“让你认在他名下,以【范柔嘉】之名活下去,是官家与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
“你不必觉得是替代,范家认你,是认你柳嘉之的品性,不是认一个名字。”
“那我……如今该做什么?”她轻声问。
“做你自己。”范仲淹看着她,“记不起过去,就从【范柔嘉】开始活。范家认你这个侄女,朝廷认你这个县君,不必因身份迷茫。若有一天想起一切,留或走,都由你选择。”
*
柳嘉之从书房出来,廊下的雪刚被扫过。柳嘉之拢了拢月白夹袄的领口,冷风顺着袖口钻进来,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刚转过回廊拐角,就撞见个熟悉的身影。范纯祐提着只食盒站在廊下,锦袍下摆沾了点雪子,显然是刚从某地赶来。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间,都顿了顿。
柳嘉之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见他下意识开口问道:“父亲找你?”
她点点头:“嗯,伯父……说了些家事。”
范纯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视线却先一步扫过她身后的书房门,又很快收回来。
他抬手将食盒往前递了递,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我方才从州桥过,见孙羊正店开着,便带了盒豌豆糕。他家的糕用沙地豌豆磨的浆,混了柿饼汁最是沙甜,配茶吃正好,想着你或许……”
她伸手欲接,还没触到盒面,就见书房门大开。
范仲淹拿着卷书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淡淡道:“纯祐,进来。”
范纯祐应了声,将食盒塞到柳嘉之手里,转身时低声说了句:“趁热吃。”
*
柳嘉之刚回自己院中,便听见院外传来孩童嬉闹声。
她走到窗边撩开半幅竹帘,见远处廊下跑过两个身影:
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画本,被个少年追着跑,正是小像上的七妹范柔沅和六弟范纯礼。
“你赔我画!那是三哥哥好不容易寻来的《蚕织图》!”范柔沅的声音脆生生的。
范纯礼手里举着卷画,笑着往后躲:“谁让你偷看我藏的书?这画借我看三日,就还你。”
两人闹到月洞门,范纯礼脚下一滑,撞在门框上,怀里的书册掉了一地。
柳嘉之下意识想推门出去,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恰在此时,廊那头传来范纯仁的声音:“成何体统。”
少年少女顿时收了声。
范纯仁穿着件素色襕衫,手里捧着卷书,眉头微蹙地看着地上的狼藉:
“沅儿,女子当有静气;纯礼,长兄不在就纵容弟妹胡闹?”
他弯腰拾起散落的书页,见其中一本封皮写着《朋党论》,脸色沉了沉,却没多说,只道:
“都回房去,晚膳前抄三遍《论语·学而篇》。”
范柔沅瘪着嘴拽范纯礼的袖子,少年却梗着脖子喊道:“那是我自己看的,不关沅儿的事!”
*
柳嘉之在帘后看得怔了,心口忽然空得发慌。
这种似曾相识,比全然的陌生更让人怅然。
她分明该是熟悉这种热闹的,可为何此刻站在这里,像隔着层纱帘看别人的烟火,暖烘烘的,却触碰不到。
廊下的风卷过来,吹得帘布轻轻晃。柳嘉之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空空的,像被谁挖走了一块,只余下钝钝的失落。
她到底忘了什么?那个有过同样笑声和争执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正怔着,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范柔沅去而复返,见柳嘉之站在窗边,眼睛亮了亮:“你就是刚来的五姐姐吗?你可以唤我沅儿!”
柳嘉之望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笑了笑:“嗯,进来吧。”
*
与此同时,叶府梅花开得正盛。
晏井承披着大氅立在花下,手指捻着片刚落的花瓣,眼神却空茫茫的,没落在任何地方。
这已经是他对着梅花出神的不知道第几日夜晚了。
叶瑾萝从月亮门进来,正撞见他抬手拢了拢斗篷。
明明檐下炭盆烧得旺,他却总像畏寒似的。
“长风,”她将食盒搁在廊下的石桌上,“我听说这几日你总吃不下饭,故而让厨房炖了这个,加了些冰糖,你快来尝尝!”
晏井承转过身,脸上勉强浮起点笑意,“有劳叶小姐。”
“方才见你对着梅花出神,是在想新作的诗吗?”
晏井承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缓缓掀开食盒。
“你这几日似是有心事。”叶瑾萝忍不住开口。
*
晏井承的手猛地一顿,“许是天冷了,有些乏。”随即放下碗,语气更淡了些,“叶小姐早些回去吧,仔细着凉。”
晏井承刚转身要走,后领就被人轻轻拽住了。
叶瑾萝踮着脚看他,眼里没了方才的试探,只剩直白的困惑:“到底怎么了?”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在安静的梅园里格外清晰,“前几日还好好的,今日见了我就躲,难不成是我哪里惹你不快了?”
晏井承被拽得顿住脚步,大氅里子滑,她这一攥,大氅猛地滑落在地。
“叶小姐多虑了。”他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语气里的疏离比刚才更重了些,“我只是……有些乏了。”
“又是乏了?”叶瑾萝却不依不饶,往前凑了半步,“乏了会对着梅花站半个时辰?”
“我……”他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说自己在查她父亲通敌?说自己每句话都在演戏?
还是说自己……刚掘开了最心爱的女人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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