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晏井承刚又凿开一块冻土,骆章的刀就又横了过来。
“真要闹到鱼死网破?”骆章余光扫过那方新坟,喉结动了动。
他何尝不想知道,那棺木里到底是不是柳嘉之?
“让开。”晏井承没多余的话,手猛地往上一挑,冻土块带着冰碴子朝骆章飞去。
喻赤趁机抡起鹤嘴锄,狠狠砸在坟包正中央,冻土裂开道长缝。
*
骆章侧身躲开土块,刀锋转而锁住喻赤的锄柄,两人较劲的力道让雪地都陷下去半寸。
“喻公子,你可知擅动皇差看管的坟茔,是要杖责三十的?”
“杖责?”喻赤红着眼笑,“等我把人刨出来,别说三十杖,三百杖我都受!”
他猛地撤力,骆章的刀顿时失了准头,喻赤顺势一脚踹在裂开的冻土上。那道缝竟又扩开半尺,露出底下深色的棺木一角。
三人都顿住了。
风雪似乎也停了片刻,只有松枝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骆章的刀垂了下去,喻赤握着锄柄的手也松了些。
晏井承往前走了半步,目光死死盯着那露出来的角落,呼吸都放轻了。
*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着雪吹过,不知是冻土松动还是什么缘故,那棺木竟自己错开了条细缝。
一道微弱的银光,忽然从缝里透了出来。
晏井承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颤抖着抠住那条缝,轻轻一掰。
是枚银哨子。
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攥着。
喻赤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鹤嘴锄哐当掉在地上。
骆章站在原地,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缓缓闭上了眼睛。
晏井承伸手,轻轻触到那枚哨子。他没说话,只是将那只手连同哨子,一起护在了掌心。
*
棺盖错开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被月光照得发白。
喻赤盯着棺缝里那半张脸,眼里的火几乎要把雪都烧开。
“半遮半掩的算什么?”他忽然低吼一声后扑上去,双手扣住棺盖边缘。
“哐当——”
棺盖硬生生被他掰开半尺宽的缝。
这下看得更清了,完整的脸庞露在月光下。眉梢的弧度、下颌的线条,连耳垂下那颗极小的痣,都和他记忆里的柳嘉之一模一样。
“怎么会……”喻赤的声音发颤,他死死盯着那张脸,像是要在上面找出点不一样的地方,可目光扫过眉眼,每一处都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疼。
晏井承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喉结动了动。
喻赤还在用力,想把棺盖彻底掀开,手腕却被骆章按住了。
*
“够了。”骆章的声音低沉,“看清了就该……”
“看清什么?!”喻赤猛地甩开他的手,红着眼吼道,“我要看全了!我要看她是不是真的……”话没说完,他忽然泄了气似的,动作慢了下来,只是望着那张脸,眼神里的急切慢慢褪成了茫然。
还看什么呢?
喻赤的手慢慢松开棺盖。
“是她……”他喃喃地说,“真的是她……”喻赤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往后退了两步,踩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晏井承望着那张脸,忽然闭上了眼。
*
柳嘉之是被一阵梅香呛醒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入目是素色的帐顶,绣着几枝疏落的梅,看着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咳……”喉咙里火烧似的疼,她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躺在铺着厚褥的床上。
这是哪里?
脑子里像蒙着层雾,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抓不住。
念头刚起,就被一阵尖锐的头痛打散了。
“五姑娘醒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在床边响起,柳嘉之偏过头,看见个穿着讲究的侍女,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药。
侍女见她望过来,脸上露出些喜色,忙放下药碗福了福身:“太好了,您都昏睡好几天了,夫人隔半个时辰就来问一次,可把人急坏了。”
五姑娘?
这个称呼让她眉尖微蹙,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我……”
“姑娘别急着说话。”侍女连忙上前,小心地扶她想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大夫说您是染了急病,虽退了烧,只是这精神头还虚着呢。您记不清事儿也无妨,慢慢养着总会好的。”
急病?记不清?
柳嘉之愣住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伤痕,可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慌,却比伤口更疼。
侍女见她发怔,轻声解释:“这里是范府,您现如今啊,是府里的五姑娘。”
范府……五姑娘……
她好像……真的住在这里?
窗外的光照进来,落在床边的地面上,映出几瓣飘落的白梅。
柳嘉之的目光忽然被窗外那片梅林勾住了。
雪压枝头,暗香浮动,和帐顶上绣的梅竟有几分像。
她望着那抹白,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也是这样的梅园,有穿着大红斗篷的小姑娘跑过,笑声脆得像银铃,手里还拿着串红得发亮的果子……
*
“胭脂果……”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侍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姑娘是记起前几日摘的胭脂果了?您还说这果子红得正好,要留着给来访的小郡主染指甲呢。”
胭脂果……小郡主……
这些词让她心头又是一颤。她好像……真的和人一起摘过那果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暗纹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范夫人曹婧。
见柳嘉之靠坐在床上,曹婧脸上露出真切的关切,快步上前:
“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柳嘉之望着她,妇人眉眼温和,眼角有细纹,笑起来时嘴角会微微上扬。
这个神态,让她莫名觉得亲近,像是被这样温柔地问过许多次。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沙哑,“我不记得了。”
曹婧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不记得也无妨,你刚从乡下来,本就生分,又遭了这场罪。慢慢养着,总会想起来的。如今住到范府,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住着就是。”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梅枝上,“前几日你还说,这梅花开得甚好呢。”
*
柳嘉之望着她,眼里满是茫然:“夫人……您是?”
“我是伯母。”曹婧缓缓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暖得让人心安,“你父亲去得早,往后便跟着我们过,唤我伯母就好。”
正说着,门外又一阵响动,范纯祐端着点心进来,步子都比往日快了半分。
他原想放好点心就退出去,可目光落在柳嘉之脸上时,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轻快:“五妹妹可算醒了。”
柳嘉之转头看他,这人眉目清俊,眼神亮得很。
她迟疑着问:“这位公子是……”
“这是大哥哥。”曹婧笑着拍了拍范纯祐的胳膊,“前几日他守在你床边,饭都没吃几口,就盼着你醒呢。”
范纯祐被母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把点心往小几上推了推:“大夫说你醒了能吃些软和的,厨房刚蒸的莲子糕,五妹妹尝尝?”
他说着,又怕她拘谨,忙补充道,“我叫范纯祐,你既来了,便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柳嘉之抬头望他,不知为何,在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像是……在哪次抬头时,也撞见了这样的目光。
“伯母……大哥?”她试着念了一遍,这两个称呼陌生又亲切。
“哎,好孩子。”曹婧应着,“别多想,你病着呢,记不起事也无妨。”
范纯祐在一旁点头,喉结动了动,“你刚醒,先歇着。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尽管跟我说。”
他说着,又不由自主望着她苍白的脸,恍惚想起那个雪夜。
*
那晚他刚在书房写完策论,就见小厮顶着一身雪闯进来说:“大公子,大人让您去前院,说是……有位远房妹妹要进府。”
他当时纳闷,却见父亲范仲淹站在廊下,对着几个穿宫装的内侍颔首:“劳烦诸位了,余下的事交给府里便是。”
内侍们没多留,只留下辆蒙着厚毡的马车。
仆妇们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扶下个人,裹着件藕色斗篷,看不清脸,只觉得身形很轻,像是没了力气。
“这是你们伯父的女儿柔嘉,在乡下守孝期尽,如今接来府中教养。”父亲对着围过来的家人只说了这一句,目光沉沉的,“往后她便是你们的五妹妹,要好生相待。”
他当时只当是宗族里的远亲,忙着指挥仆妇把人抬进去,又请了大夫来看,压根没细看那姑娘的模样。
*
直到第二天他随母亲来探看,才猛地顿住。
那眉峰的弧度,眼角的轮廓,分明就是那日在梅园里,被公主围着笑的柳姑娘。
竟是她。
范纯祐心头当时就震了一下,却见父亲进来时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便按下满腹疑问,只每日来看她醒了没有。听大夫说她中了毒,昏迷了几日,他的心也跟着悬了几日。
此刻见她睁着眼,茫然地问“这位公子是”,他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袖角。
那个在宫宴上机智应对使者刁难、在梅园里笑得温软的柳姑娘,此刻成了他名义上的【五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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