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木门早已腐朽，推开门时发出“吱呀”的惨叫，惊起梁上几只蝙蝠。庙内积着厚厚的灰尘，神龛上的山神塑像半边脸已塌落，露出里面的泥胎，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谢云澜将“月魄”琴放在供桌上，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卷起地上的灰尘，露出一块还算干净的青石板。“将就着坐吧，总比在雨里淋着强。”
沈清辞靠着墙角坐下，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谢云澜。方才坠楼时水囊撞在石头上，剩下的水不多了，只够润润喉咙。他看着谢云澜仰头喝水的样子，白衣领口被雨水浸得半透，隐约能看见锁骨的轮廓，突然想起张府里那只被他挡在身后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衣袖的微凉。
“看什么？”谢云澜放下水囊，挑眉看他，“难不成觉得我救了你，想以身相许？”
沈清辞猛地收回目光，耳尖有些发烫，语气却依旧冷淡：“胡说什么。”
谢云澜低笑两声，也靠着神龛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已经有些受潮的桂花糕。“早上在镇上买的，没想到派上用场了。”他递了一块给沈清辞，“垫垫肚子，今晚怕是睡不安稳。”
沈清辞接过桂花糕，入口是淡淡的甜香，混着点雨水的潮气。他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的点心了？凌霄宗的膳食向来清淡，更别说这种甜腻的玩意儿。可不知怎的，这味道竟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时，总会在他生辰那天蒸一笼桂花糕，说吃了能讨个好彩头。
“谢府……以前也常做这个？”他忍不住问。
谢云澜咬着桂花糕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嗯，我娘最会做这个。她说桂花要选清晨带露的，糖得用江南的绵白糖，蒸出来才够软。”他笑了笑，语气却轻了些，“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沈清辞没再说话。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朱门大院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围着灶台转，等着母亲端出热腾腾的桂花糕。可这一切都在那个夜晚被撕碎，只剩下躲在假山后瑟瑟发抖的孩子，和满地的鲜血。
雨还在下，敲打着庙顶的瓦片，发出单调的声响。谢云澜突然开口：“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认定你父亲拿走了护魂玉？”
沈清辞抬眼看向他。
“谢府的护魂玉，是用万年暖玉雕琢的，能自行散发灵力，寻常人根本拿不住。”谢云澜指尖摩挲着腕上的玉佩，“那天夜里，我看见你父亲抱着锦盒出来时，指尖缠着冰丝——那是凌霄宗用来隔绝灵力的法子，可见盒里的东西灵力有多强。”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他袖口沾着‘蚀骨香’的粉末。那是一种能暂时压制护魂玉灵光的药，只有谢府的核心弟子才知道配方，而那天负责看守玉珏的，是我大哥。”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是说……”
“我是说，你父亲很可能不是抢，是被我大哥托付的。”谢云澜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大哥死在护魂玉的密室里，手里攥着半块玉佩，就是我现在戴着的这块。他临终前用精血在玉上刻了个字，我那时候太小，没看清是什么，只记得像个‘沈’字。”
沈字？
沈清辞猛地攥紧了拳头。父亲和谢府大公子……他们认识？甚至可能是同谋？那护魂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值得两大家族为此付出灭门的代价？
无数疑问在他脑海里翻涌，左臂的咒印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呼应他的烦躁。
谢云澜察觉到他的异样，从供桌上拿起“月魄”琴，指尖轻轻拨动，一段舒缓的旋律流淌而出。不是张府里那种凌厉的音波，也不是乱葬岗的安神曲，而是像山涧的流水，慢慢淌过心底的褶皱。
“别想太多。”谢云澜的声音混着琴音，“真相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总得等雨停了，才能一点点挖出来。”
沈清辞看着他弹琴的样子，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突然发现，谢云澜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拨弄琴弦时带着种奇异的韵律，不像个散修，反倒像……像那些画里的世家公子。
“你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他问。
“不然呢？”谢云澜勾了勾唇角，“总不能指望仇人养我吧。”他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其实也不算太难，凭着这把琴，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有时候给镇上的富户弹弹安神曲，有时候帮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去山里采点草药换钱。”
沈清辞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他自小在凌霄宗长大，虽背负冤屈，却从未缺过衣食，更别说为了生计奔波。而谢云澜，一个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世家遗孤，却要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靠着一把琴讨生活。
“那你……”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该说“辛苦你了”，还是该为沈家可能犯下的过错道歉？
谢云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打断他：“别摆出这副表情，搞得像你欠了我似的。说实话，若不是当年那场变故，我大概还在谢府里斗鸡走狗，哪能看见这么多风景。”他指了指窗外，“你看这雨，落在山里是清的，落在镇上是浊的，落在不同人眼里，滋味都不一样。”
沈清辞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月光下像一条条银色的蛇。他突然明白，谢云澜的玩世不恭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把所有的沉重都藏在了玩笑背后，像蚌壳裹着珍珠，看似粗糙，内里却藏着柔软。
就在这时，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踩在积水的泥地里，发出“噗嗤”的轻响。沈清辞和谢云澜同时对视一眼，瞬间收了声。
谢云澜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点，一道极细的音波无声地飘出庙外，旋即脸色微变：“是凌霄宗的人，不止一个。”
沈清辞握紧了“松雪”剑，灵力悄然运转。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很稳，显然是修为不低的弟子，而且脚步很轻，像是在刻意隐藏行踪。
“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沈清辞低声问。
“怕是你身上被下了追踪符。”谢云澜目光扫过沈清辞的衣袍，“凌霄宗的‘牵机符’能随灵力流动，只要你动用灵力，就会被感应到。”
沈清辞皱眉。方才在乱葬岗为了挡箭，他确实动了灵力。没想到执法长老竟如此谨慎，竟在他身上动了手脚。
“怎么办？”
谢云澜笑了笑，指尖在琴弦上划过，这次却没发出声音，只有淡蓝色的音纹在琴身萦绕。“凉拌。”他突然抬手一掌拍在供桌上，那张本就腐朽的桌子瞬间散架，木屑飞溅中，他拽着沈清辞的手冲向庙后的破窗，“跟我来！”
两人刚跳出窗户，身后的山神庙就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显然是被灵力炸开了。执法长老的怒喝声穿透雨幕：“沈清辞！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老夫不客气！”
谢云澜拉着沈清辞钻进一片密林，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往这边走，前面有个废弃的矿洞，能躲一阵子！”
沈清辞被他拽着，在树林里穿梭。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照亮谢云澜奔跑的背影，白衣在夜色里像一只展翅的蝶。他突然想起谢云澜说的那句话——“落在不同人眼里，滋味都不一样”。
或许，这场看似狼狈的逃亡，也并非全是苦涩。
矿洞的入口隐藏在一丛灌木后，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谢云澜先钻了进去，回头朝沈清辞伸手：“快进来。”
沈清辞握住他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谢云澜的手很暖，和他清冷的样子截然不同，掌心还有些薄茧，大概是常年弹琴磨出来的。
钻进矿洞后，谢云澜挥手布下一道隔音结界，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追兵的脚步声。矿洞里一片漆黑，只能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
“暂时安全了。”谢云澜松了口气，靠着洞壁坐下，“等天亮了他们撤了，我们再想办法去谢府旧宅。”
沈清辞点点头，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后递到谢云澜面前。火光跳跃着，照亮两人近在咫尺的脸，能看见彼此睫毛上未干的水珠。
“你的追踪符……”沈清辞想起这事。
“小问题。”谢云澜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簪头是个小巧的琴形，“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能吸走符咒的灵力。”他抬手将银簪贴近沈清辞的衣袍，簪头瞬间亮起微光，很快又暗了下去，“好了，这下他们找不到了。”
沈清辞看着那根银簪，突然想起自己腰间的玉佩。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如今却成了连接两个家族秘密的钥匙。
“谢云澜，”他轻声说，“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查清楚。若真是沈家对不起谢府，我……”
“别说这些。”谢云澜打断他，火光映在他眼里，像跳动的星子，“我要的不是道歉，是真相。再说了，”他笑了笑，“现在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倒了，谁陪我找护魂玉，谁给我挡箭啊？”
沈清辞看着他的笑眼，突然觉得心里那块被咒印冻住的地方，好像悄悄融化了一点。
火折子的光芒渐渐弱下去，最终归于黑暗。矿洞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洞外隐约的雨声。沈清辞靠着洞壁，听着身边谢云澜平稳的呼吸，竟慢慢放松下来。
或许真的像谢云澜说的，真相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而他们，正在这场雨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只是他没看见，黑暗中，谢云澜悄悄侧过头，目光落在他左臂的咒印上，眼神复杂，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
夜还很长，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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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神庙夜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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