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堂上下、全国兵力尽在韦霁的掌握中，她想登基称帝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天下若成了韦家的，你和你四兄身为李唐皇室，必死无疑，”婉儿用极度恳切的目光紧紧勾住李溯，“溯娘，真的不能再犹豫了。如今韦霁的利剑时时刻刻悬在你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等你身首异处时，可还来得及后悔？”
李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们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可如今却要互相残杀。她若不死，她便不能活。这一路，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可现如今却不得不又回到自相残杀的老路吗？
回想过去，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迈出第一步的？想必是从垂拱四年，她为自己的未来做出第一步准备开始。
垂拱四年。
“报——清平道大总管平定李冲叛乱，博州大捷！”
一声响彻云霄的捷报从定鼎门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洛阳城内，沿着城中轴线——天街一路飞奔向太初宫，如一柄利刃刺进神都的心腹，撕裂了城中的平静。
天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听到捷报，无不欢欣雀跃，原本安静有序的街道随着铁骑驰过，竟也沸腾了起来。官兵由每经过一个路口，便分出两队人马，锣鼓喧天地涌入各个街坊。主队仍循着天街往宫城方向奔去，一直奔至离皇城一河之隔的尚善坊外。太平公主府的正门对街而开，守在门外的侍女听到消息，转身向府内一路小跑。她跑过敞阔的前院，从气势恢宏的仪门旁的角门穿过，绕过巍峨耸立的崇晖殿，沿着游廊快步向东走，在转角处向北转，一路继续往里走，来到了懿文堂东侧的朝华殿，低声将此事交代给朝华殿外的侍女。侍女推开殿门，见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一家六口正不亦乐乎地嬉戏。李溯和薛绍一个扮老鹰，一个扮老虎，作势要抓住三个孩子，追着他们满地跑。乳母抱着一岁的幼女站在一旁，灵敏地躲避着他们，她怀里的孩子呆愣愣地看着屋子里喧闹不止的几个人，眼睛都忘了眨，小小的脑袋不知该如何理解眼前人们的行为。
侍女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时竟有些受到触动，不想打扰他们。但自己毕竟有职责在身，于是赶忙大声禀报道：“公主，驸马，刚传来战报——清平道大总管平定李冲叛乱，博州大捷。”
“这么快！”李溯欣喜万分，但随即又若有所忧，转身对崇胤说，“崇胤，我和阿耶都有点累了，你带着弟弟妹妹去别处玩吧。”
崇胤乖巧地答应，侍女们为几个孩子穿好衣服，带他们走出了殿门。祁桢离开前，还不忘叮嘱阿娘和阿耶好好休息。
“叛乱这么快就平定了，可见李冲根本就不成气候。除了他亲爹李贞，也没有人响应他。若是不造反还好，可偏偏这次造反失败得一塌糊涂，可能恰恰会让太后感觉，李唐宗室本身就是一盘散沙，根本构不成威胁，没有必要将他们连根拔除。”薛绍说着，走到坐榻旁，往琉璃盏里添了些茶，笑着递给李溯，“渴了吧？”
李溯下意识地接过茶碗，却忘了喝，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只怕不是你想得那样。”
薛绍沉吟片刻，叹息道：“我这个女婿一定不如女儿了解阿娘，既然你这么说，那只怕就是这样了。”
见李溯愁眉不展，薛绍又赶忙笑着安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两位兄长都已经跟我发誓说他们绝未与李冲同谋了。我阿娘虽是李唐公主，但已故多年，我又和你成家七年有余，太后一定会放过我们兄弟几个的。”
李溯怜惜地看向薛绍年轻英俊的面庞。他每次笑，李溯都感觉好像阳光照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暖得不行。她多么不想失去这样的笑容。
“捷报应该很快就会传到秋官[1]了，”李溯忧心忡忡，“不知道周兴是不是打算在接到捷报后立刻行动。”
“应该要等罪犯押解进京，审讯过后，再清扫京中同党吧？不然现在就抓，也没什么证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听就是一群人。李溯面色骤变，想都没想就拉着薛绍起来，拽着他的胳膊往门口走，“你快跑！”
薛绍仓皇失措，急忙往殿外跑去，但随即定在原地，用另一只手拽住李溯的胳膊，茫然地看着她，“跑到哪去？”
是啊，他能跑到哪去？他怎么可能跑得了呢？她当然知道她跑不了，只是下意识地总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坐以待毙。脚步声逐渐逼近，很快就停在了门外，但门还关着。
“启禀公主，臣左金吾卫队正奉命捉拿谋逆罪犯薛绍，请公主配合，交出罪犯。”士官的声音铿锵有力，几乎要穿透这扇门。
李溯知道他们毕竟顾忌她的身份，不敢直接冲进她的寝殿，心里多了几分底气。她看了看惊慌无助却又强作镇定的薛绍，尽力平心定气，沉下声来，“绍乃驸马都尉、右武卫大将军兼检校右散骑常侍、平阳县开国子，岂容尔等随意捉捕？待吾入宫请示太后，再做定论。”
门外没再回应，李溯刚松了一口气，以为有希望，没想到片刻后，殿外的队正再次开口道：“臣知薛绍乃公主驸马，岂敢擅自捉捕？涉李冲谋反案的罪犯名单已经太后批准，此番臣奉命行事，不敢拖延。请公主配合。”
阿娘真的批准了吗？会不会是她一时没注意？李溯一时不敢相信。薛绍忽然道：“令月，你如今若不让他们带我走，哪怕只是为了先入宫向太后求证，都算是抗命不遵，不可如此。我先跟他们走，你再入宫求见太后，若真是弄错了，那也来得及。”
若不是弄错了，你现在拦着，除了牵连你自己，又有什么用呢？薛绍把这后半句咽回了肚子。
李溯自然完全明白。她从来都不会，也不能意气用事。她紧紧抱住薛绍，薛绍也紧紧抱住了她。李溯知道薛绍此刻一定非常害怕，但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在竭尽全力保持镇定。李溯仰了仰头，待眼泪收回，放开了薛绍，对门外的侍女说：“让他们进来吧。”
侍女推开门，士兵跑进屋子，熟练快速地用枷锁拷住薛绍的手脚，押着他走出房间。李溯鼻子一酸，再次湿了眼眶，忽然追了出去，急急唤道：“阿绍！”
薛绍回头想要停住，挟持着他的士兵却没有放慢脚步分毫。李溯大声喊道：“林队正，容我再和他说句话！”
林良指挥士兵停下，暂时松开薛绍。薛绍转过身，李溯飞到他面前，恳切地看着他，“如果不是弄错了……如果半个时辰之后，你还没……没收到任何消息，你就……”剩下的三个字哽在喉咙，半晌才说了出来，“认罪吧。”
此次谋反案的主理人周兴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他定会一如既往地滥用刑罚，屈打成招。如果要扣在阿绍头上的罪名已定，那与其受尽折磨后不得不认罪，不如直接认罪。
“好，你放心。”薛绍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林良见二人已说完，没再给他们继续依依不舍的时间，立刻令士兵带走了薛绍。
李溯不敢耽误一分一秒，边跟着跑到门口，边吩咐身边的侍女准备车马，即刻入宫。一路上，她原本心急如焚，但后来逐渐意识到，这几乎不可能是因为阿娘没有认真看涉嫌谋反案的罪犯名单。薛绍毕竟是阿年唯一嫡女的驸马，即使阿娘无意间忽略了这个名字，周兴那等人也不敢不提醒一句。况且，她早就恳求过阿娘不要牵连薛绍，阿娘不至于彻底忘记薛绍这个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是有意为之。
当初武承嗣从洛水捞出一块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石头，献给他的姑母，她的阿娘，也就是当朝太后。太后以此为祥瑞，召天下李唐宗室于十日内赶赴洛阳，拜洛受图，实为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宗室果然惊惧，以为太后以此为借口集宗室于洛阳，实则欲一网打尽。其中略有胆略之士联合宗室，起兵造反。然而兵马未动，却遭告密，事未成而泄，仅剩李冲一人于博州起兵，十七天既败。
薛绍说太后见李唐宗室不成气候，应该就会放过他们，但李溯清楚，阿娘不可能养虎为患。阿娘既然要改朝换代，如今唐朝的皇室宗亲就非除不可。但杀人需要理由，而诛杀逆臣便是绝佳的理由。阿娘召集宗室于洛阳，正是为了使他们误以为大祸临头，引他们谋反。薛绍之母乃已故城阳公主，若论血缘，薛绍也属于李唐宗室。虽然李溯早就把薛绍看得死死的，他应该不曾参与谋反，但他的两个兄弟却完全在她的视线之外。况且，既然阿娘要借此机会清理李唐宗室，那么即便他们不曾谋反，若阿娘想要将他们牵连其中，也不难做到。今日之事只怕已经表明了阿娘的态度，但是，李溯虽能想明白，却还是还没真的相信。她一定要再尽全力试一次。
从则天门到集仙殿的路早已无比熟悉，但李溯这次却觉得这段路走得何其漫长，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她的心中冰火两重天，五脏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想要见到阿娘，求她留阿绍陪她的迫切；烈火又会瞬间被寒冰凝固住——万一阿娘一定要阿绍死怎么办？
[1]秋官：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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