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司刑狱内，墙壁上仅有的两支烛火显得格外刺眼，若视线不小心停留在火焰上，会感觉眼球仿佛都在被灼烧。但这两支刺眼的火焰却不足以照亮被死一般的黑暗笼罩的牢房。薛绍待在这里，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监牢都如此黑暗——因为黑暗不仅有助于加深人们的恐惧，还可以剥夺人的形感，使人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五感之中的其他感觉，比如触感。他自己现在就陷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中。幽暗的烛光刚好能让他看到墙上挂着的、案上放着的各式各样刑具的轮廓，他不敢想象这些刑具用在他身上的感觉，但他也不敢想象认罪之后……四周皆是黑暗，那唯一的一线光也越来越细，几乎消失不见。李溯告诉他等半个时辰，可是现在他感受不到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但他却能越发强烈地感受到，希望正在离他远去。
房门打开，薛绍循声望去，微暗的光亮下，只见来人身着深绯色官服，身形有些矮小，再走近些，却见他已年过半百的模样，面相十分和善，甚至十分慈祥。若不是穿着这一身官服，薛绍甚至会以为他是个会掏出糖果给孩子吃的邻家阿婆。想到这，薛绍猛然惊出一身冷汗——难怪这周兴有个外号叫“牛头阿婆”。明明是勾魂索命的牛头鬼，却长得一副慈眉善目的阿婆的模样。这个人本身就是“人不可貌相”这个道理最好的证明。
周兴走到薛绍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感慨道：“难怪太后和高宗陛下会选你做公主的驸马，果然如城北徐公，品貌一流。”
薛绍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沉默。
周兴也没指望薛绍会回应他的话，他自顾说道：“驸马身份显贵，因此臣有必要亲自提审驸马，以示对驸马的重视。臣知道驸马还在等公主搭救，但如实告诉驸马，若无太后批示，臣等断不敢逮捕驸马。这次，公主也救不了你。眼下令兄薛頤和令弟薛绪皆已缉拿归案，他们供出你的罪状是迟早的事。驸马还不如现在立即认罪，这样一来免于受罪，二来也免得令兄和令弟真的供出你的罪状，让臣拿到证据，呈给太后，让公主也知道了不是？”
薛绍沉默地盯着周兴。周兴无奈地笑了笑，“臣十分感谢之前驸马给臣送来的那般风情万种的婢女和奇珍异宝，但这已经是臣能帮驸马的最大的忙了。驸马现在认罪，臣还没找到切实的证据，驸马的案子就已经结了。这样在太后和公主眼里，驸马依然是无辜的。公主还会为驸马求情，说不定太后会赏驸马全尸，公主也能一直惦念着驸马，以后清明寒食，时常给驸马烧香祈福。这样你在那边，也能过得好些，不是吗？”
太初宫的地砖已经目睹过太多生离死别、血雨腥风，因此已然能够以淡然面对一切。不管它们上面上演着何等惊涛骇浪，都能毫不动容，安然静卧。而踩在地砖上的一代代人没有地砖活得久，因此，在面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时，他们往往没有这么平静。
李溯走到集仙殿门口，还未开口表达求见之意，内侍就先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请公主入殿。”
李溯本还担心阿娘不见她，谁知阿娘竟已经在等她。李溯心生近乡情怯之意，但丝毫不敢耽搁。殿门打开，李溯快步走进去，却不见阿娘，只见上官婉儿站在殿中央。
李溯第一次见她，是在阿耶还在世时的一次宫宴上。阿娘带她参加宴会，在宴会上命她赋诗，她只略一沉吟，便斐然成章，大放异彩。阿娘亲封她为卫仙[1]，留她在内宫。让李溯震惊的是，此人乃罪臣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她的祖父曾怂恿阿耶废后，后来下狱而死，家口籍没。上官婉儿和母亲没入掖庭为奴，却在十四岁时才名远播，传到了阿娘的耳朵里，得到了她的召见。千里马遇到伯乐，从此平步青云。阿娘只因赏识她的才华而任用她，全然不介意她是仇人后代，此等胸襟气魄使李溯都有些佩服。
但上官婉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李溯就猜不到了。
“妾卫仙上官氏恭请公主金安。”上官婉儿似乎怕李溯忘了她是谁，特意自报家门，“妾奉太后之命在此接待公主。”
若是平时，李溯定会和她寒暄几句，但此刻她连句客气话都没工夫说。她直截了当地问：“太后有意留薛驸马性命吗？”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李溯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仿佛一直站在悬崖边上，此刻忽然向前踩空，坠落了下去。因为落得太快，身边的一切景物都变成了一片使人眩晕的空白。上官婉儿柔声道：“公主请这边坐，容妾向公主禀报。”
李溯逐渐缓过神来，有些呆滞地随上官婉儿走到东侧的茶案旁坐下。上官婉儿的柔声细语传来：“公主明白，天命意在太后取代唐室，太后终会应天受命。公主可曾想过，新的朝代创立之后，国祚该如何延续？”
李溯着实未料到这后半句话。她强迫自己凝神静气，集中注意力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闲来无事时必然想过。”
上官婉儿没再等待下文，独自娓娓道来：“有资格继天立极者，无非武氏或李氏。如果武氏继承皇位，届时的李唐皇室，比如庐陵王、当今陛下和公主，将会面临什么？”
李溯自然也早就想过，并且这个答案让她不寒而栗。虽然阿娘为了开创武氏江山，眼下正忙着清除李唐的血脉，但她自己和她的两个兄长毕竟是阿娘的亲生骨肉，体内流淌着一半阿娘的血，阿娘无论如何都会留着他们。但一旦下一个武家人继了位……她想到了自己的表兄，阿娘的侄子，武承嗣。如果武承嗣继位，他会不会把李唐残余势力铲除殆尽？到了那时，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果是李氏继位，”上官婉儿继续说道，“也就是庐陵王或者当今圣上——他们固然可以改姓为武，但新君继位后，定会改回李姓，恢复李唐社稷，新朝一代而亡。因此，皇位若传给他们，依旧是传回给了李唐。那么到时候，武氏又会是何等命运？”
同样被铲除殆尽。
上官婉儿已经听见了李溯心里的回答，“武氏和李氏水火不相容，无论哪一方得到皇位，对另一方都是灭顶之灾。但太后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避免此等灭顶之灾，成两全之美。”
“是何奇策？”
“让两家互通姻亲。要尽可能多地联姻，使李武两家融为一家，两姓之人血脉相连，难分你我。到那时，无论哪家承继大统，两家都能相安无事。否则，他们杀的便是自己的妻子、丈夫和孩子。”
李溯如醍醐灌顶，刚想赞叹阿娘的深识远虑，随即瞬间反应过来此事和薛绍的关系——她身为高宗的嫡女，李唐的公主，也须与武氏联姻。这就意味着她现在的丈夫，李唐宗室，薛绍……
“况且，薛驸马的兄弟都参与了谋反，罪证确凿。若是独独赦免他一人，只怕难以服众。”
李溯觉得天旋地转，仿佛置身深海中强劲的漩涡中，全身被至柔却志刚的水裹挟着不断翻滚，身不由己，无处可逃。她想要呼吸，可灌进口鼻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水，令她窒息。
上官婉儿见李溯茹泣吞悲，心有不忍，却想不出来既能说又有用的安慰之词。李溯起身欲离开，上官婉儿忽然叫住她，走到她面前，“妾自作主张，失口乱言一句。太后命妾跟公主说这些话，是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公主。她说，公主若怨恨她，她完全理解。”
李溯断然摇头，“人尽夫也，母一而已，胡可比也？[2]我固然不舍薛绍，但是还没蠢到会为了一个男人怨恨母亲。”
上官婉儿愣了一愣，向若而叹，“妾受教了。”
李溯勉强挤出礼貌的微笑，颔首志意。上官婉儿跟在李溯身后，送她到殿门口，目送她的背影逐渐远去。今天第一次有机会私下接触李溯，她方才惊诧地发现，她不仅长得像太后，言行作风也真有几分太后的风范。她现在年纪尚轻，待日后逐渐成熟，定会越来越像她的阿娘。
其实，她才是最适合继承新朝国祚的人。她的兄长是男人，因此只想让父权社会存在，继位后定会改姓为李，改国号为唐，一切如旧。但如果她成为第二任女皇，她没有必要归附回她父亲的家族。她会继续保留武姓，延用新朝国号，再传位给她的女儿。也许她可以给天下女性参加科举、争取功名的机会，更改爵位继承制，更改婚姻制度，废弃“嫁”、“娶”制……这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从古至今，女人登基称帝何尝不是天方夜谭？如果这件事情都能实现，其他愿景一定不能实现吗？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由新君的女儿继承皇位。只要继位的是个男人，不管他姓武还是姓李，对天下来说都没有区别。太后目前还没提起过此事，但待新朝创立，政局平稳，储位需要确立之时，她一定会想到她唯一的女儿。
[1]原正五品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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