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声的崩塌
病房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气息,唯一的声响是来自输液泵规律的滴答声,像一枚微小的定时炸弹,在这片死寂中精准地切割着时间。
林阳躺在纯白的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阴雨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像是被水浸过的水墨画,边缘晕染开来,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分明。
他数着输液管里下落的液滴,一滴,两滴,三滴……这成了他近来养成的习惯,仿佛通过这些透明的液滴,他能够丈量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该吃药了,小林。”护士推着药品车进来,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林阳没有转头,只是机械地张开嘴,任凭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片被送入口中,温水顺着吸管流入,他却尝不到任何味道,仿佛味蕾早已随着希望一同死去了。
三个月前,他还是美术学院里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画笔下流淌着色彩与生机,导师说他有一双能捕捉灵魂的眼睛,同学们羡慕他对色彩与光影的敏锐感知,那时他的世界是宽广的画布,是斑斓的调色盘,是无限可能的未来,而现在,他只剩下这副被病魔蛀空的躯壳,和一片荒芜的未来,白血病这三个字像判决书一样钉在他的病历上,所有的化疗都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那个注定的结局。
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保温桶走进来,她的脚步很轻,怕惊扰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
“阳阳,妈妈熬了你最爱喝的山药排骨粥。”她声音轻柔,脸上堆着刻意摆出的笑容,眼角却藏不住连日熬夜留下的疲惫与忧虑,林阳机械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口中,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瘦削的肩膀,看到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缴费单。父亲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纸张边缘,这个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刺进林阳心里。
“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用纸巾轻轻擦去他嘴角的粥渍,林阳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不会“好点”了,那些数字在医院账单上冰冷地排列着,每一次化疗、每一项检查都在将这个普通工薪家庭推向深渊。
“我吃好了。”他轻声说,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收拾好餐具,“那妈妈晚上再来看你,好好休息。”
父母离开后,病房重又陷入寂静,林阳缓缓抬起右手,手背上布满了针眼和青紫色的淤痕,像一张地图,标记着他与病魔斗争的每一场败仗,这双手曾经能握住画笔,在画布上创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世界,如今却连拿起一杯水都颤抖不已。
他的手指慢慢移向埋在手背上的留置针,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无菌敷料,一种冲动忽然涌上心头——只要轻轻一扯,就能结束这一切,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拖累,不再有无望的等待,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林阳猛地收回手,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阵莫名的羞愧感涌上心头,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念头被人窥见。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然后渐渐远去,林阳长舒一口气,却感到更加沉重的绝望压了下来,连结束生命的勇气,他都失去了吗?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滴敲打着窗户,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是天空也在哭泣,林阳想起大学时最爱画的雨景,那些湿润的街道、模糊的灯光、行人撑开的伞花……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去。
主治医生李大夫带着几个实习生进来查房,白色的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今天感觉怎么样?”李大夫一边查看床尾的病历,一边问道,林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窗外,这种例行公事的问题,他已经厌倦了回答,李大夫似乎也不期待答案,转身对实习生们讲解着林阳的病情,“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已经完成两个疗程的化疗,效果不太理想,接下来要考虑骨髓移植的可能性……”
那些医学术语像背景噪音一样模糊不清,林阳闭上眼睛,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不想知道自己的各项指标如何糟糕,不想听到那些关于生存率的冰冷统计,更不想面对父母眼中日益沉重的忧虑。
“所以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合适的配型。”李大夫最后说道,轻轻拍了拍林阳的肩膀,“坚持住,年轻人,医学每天都在进步。”这种空洞的安慰让林阳感到一阵反胃,他明白医生的话不过是职业性的鼓励,就像那些挂在医院走廊上的励志标语“永不放弃”、“希望就在前方”都是写给还有希望的人看的。
等医疗团队离开,林阳艰难地侧过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本子里还夹着几张他生病前画的速写,校园里的梧桐树、画室窗台上的盆栽、街头卖花的老人,那些线条流畅而自信,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他尝试拿起铅笔,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毫无美感可言,林阳咬紧牙关,再次尝试,结果却别无二致,最终,他狠狠地将素描本摔在地上,铅笔滚落到床底深处。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震得他整个胸腔疼痛不已,他伸手去拿水杯,却因虚弱而失手打翻了它,水渍在床单上迅速蔓延开来,如同他生命中无法控制的混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进来,似乎是被咳嗽声惊动,“没事吧?”她问道,声音温和而镇定,不等回答,她已经熟练地扶林阳坐起,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咳嗽稍缓,又递来一杯清水,林阳勉强喝了几口水,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抬起头,正准备道谢,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中。
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眸,眼角微微上扬,瞳仁是罕见的深褐色,像是秋日里沉淀了阳光的琥珀,无数个黄昏,这双眼睛曾在他梦中出现,跨越时光的长河,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出他病弱的模样。
“小……夏?”林阳难以置信地轻声唤道。
女护士明显愣了一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那双美丽的眼睛逐渐睁大,“林阳?真的是你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柔和,病房里弥漫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在这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了。
安小夏迅速恢复专业态度,帮助林阳更换被打湿的床单,但她的动作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目光不时瞥向林阳,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安小夏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轻柔如羽毛,“高中毕业后,就没了你的消息。”
“我去国外学了美术。”林阳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那些曾经充满希望的时光,“去年刚回来。”然后就是确诊,住院,以及生活的全面崩塌,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安小夏似乎已经从病历卡和那些医疗设备中读出了一切。
“我很抱歉。”她轻声说,眼神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真诚的关切,“这一定很不容易。”
林阳没有回应,他记忆中的安小夏,是高中时坐在教室前排那个总是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安静优秀,眼神里总是闪着坚定的光芒,那时他们曾一起在美术社度过无数个下午,他画画,她偶尔来做模特,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书。
有几次,他捕捉到她偷看自己的目光,而当他们视线相遇时,她总是迅速低下头,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那种朦胧的情愫,如同初夏初绽的花蕾,还未来得及盛开就被毕业后的各奔东西碾碎,如今岁月流转,那个羞涩的少女已经成长为干练专业的护士,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而坚定。
“你需要更换敷料了。”安小夏说道,声音恢复了职业的平稳,她小心地拆开林阳手背上的旧敷料,动作轻柔而熟练。
林阳注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你为什么选择做护士?”安小夏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完成手上的工作后,才抬起头来:“我觉得照顾他人、减轻痛苦是很有意义的事情,虽然很多时候力量有限,但至少可以给予一些安慰。”她的话语简单却坚定,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或怀疑,这种对自身价值的确认,让林阳感到既羡慕又痛苦——他曾几何时也如此确信自己的道路,坚信画笔能够创造美,传递情感,触动人心。
而现在,他连一支铅笔都握不住。
安小夏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轻声问道:“你还画画吗?”林阳苦笑了一下,看向掉落在床下的素描本:“现在的我,连一条直线都画不出来。”
“病痛可能会暂时剥夺我们的能力,但它不能定义我们是谁。”安小夏拾起素描本,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我还记得你高中的时候,画的那些画,特别是那幅雨中的校园。”林阳惊讶地看着她:“你还记得那幅画?”
“当然记得。”安小夏微笑着说,眼角弯成柔和的弧度,“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平常的校园,在雨中可以那么美,那么有诗意。”
交谈被走廊上的呼叫铃打断,安小夏不得不离开,但她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回头说道:“我会常来看你的,林阳,请不要放弃希望。”门轻轻合上,留下林阳独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回忆中,他想起那个雨后的黄昏,安小夏站在画架旁,仔细观看他刚完成的水彩画。她站了许久,然后轻声说:“你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让平凡的事物散发出不平凡的光芒。”那时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会在他心中扎根多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林阳久久地凝视着那一点光亮,然后缓缓伸出发抖的手,再次拿起素描本和铅笔。
笔尖在纸上滑动,依然不稳,依然歪斜。但这一次,他没有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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