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玻璃门带着磨砂质感,把午后的阳光滤成一片柔和的白。
林疏棠站在门口,指尖在警服裤缝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濡湿了攥在手里的诊断书复印件。
重度抑郁症,伴有焦虑发作。
确诊日期在三个月前。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风铃在头顶叮当作响。
接待台后的护士抬头看她,眼神在她的警服上停留片刻,递来登记表的笔尖微微一顿:“请问是预约过的吗?”
“我找陈医生,陈景明。”林疏棠的声音有点哑,这几天几乎没怎么说话,喉咙像塞了团砂纸。
她报出妹妹的主治医生名字时,指尖在诊断书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护士拨通内线电话的间隙,林疏棠的目光扫过候诊区。
浅灰色的沙发上坐着几个年轻人,有人对着窗外发呆,有人低头抠着手机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却压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滞重感。
“林女士这边请。”护士挂了电话,引着她穿过走廊。
墙壁上挂着莫奈的睡莲复刻画,蓝紫色的笔触晕染开来,像极了妹妹失眠时总说的“脑子里化不开的雾”。
陈景明的办公室比想象中简陋,木质书架占了整面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医生穿着米白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见她时起身握手,掌心温热干燥:“林女士请坐,疏媛的事…节哀。”
林疏棠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椅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把诊断书推过去,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我想知道,她最后一次来咨询是什么时候。”
陈景明的目光落在诊断书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上周三,下午三点。”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那天她状态很不好,说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人在窗外骂她。”
“幻听?”林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被害妄想的伴随症状。”陈景明翻开笔记本,字迹工整得像打印体。
“她提到跟踪狂,说总感觉有人在监视她。还说…让她“识相点”。”
林疏棠的指节猛地攥紧,椅柄的木纹硌进掌心。
妹妹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些,每次打电话都说“快搞定了”,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她有没有说过……想放弃?”林疏棠的声音低下去,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景明沉默了片刻,翻开另一页笔记:“她说过“撑不下去”,但每次都补充说“再坚持一下,拿到证据就好了”。”
他抬眼看她,目光里带着惋惜。
“林疏媛是我见过最坚韧的病人,她一直在和病情对抗,哪怕…”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林疏棠懂了。
哪怕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她吃药了吗?”林疏棠盯着笔记本上“舍曲林”的药名,指尖划过那行小字,“剂量够不够?”
“前两月很规律,后来开始断断续续。”
陈景明叹了口气,“她说报道到了关键期,吃了药总犯困,怕错过重要线索。
我劝过她停药的风险,她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我能坚持。”
林疏棠的眼眶猛地一热,赶紧低下头去。
原来妹妹那句“姐,我好累啊”背后,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挣扎。
她这个当姐姐的,总以为给了妹妹最好的保护,却连她患上重度抑郁症都一无所知。
“她有没有提过她男朋友……周宇?”林疏棠想起妹妹说要带男友见家长的事,喉结滚了滚,“他们吵架了吗?”
陈景明摇头:“她很少提感情,只说“等忙完这阵就和男友买房”。但上周三她突然说,周宇好像在躲着她,电话不接,消息也回得很晚。”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天她哭了很久,说“是不是连他也觉得我疯了”。”
林疏棠的手指在膝盖上抠出几道白痕。
她想起三天前接到的陌生电话,周宇的声音带着哭腔:“疏棠姐,疏媛她……把我拉黑了。”
当时她还在查案只当是小情侣吵架,匆匆安慰了两句就挂了电话,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妹妹,该有多绝望。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百叶窗漏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慢慢移动。
林疏棠看着墙上的时钟,秒针滴答作响,像在倒数妹妹生命最后那段日子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最后离开时……有没有什么异常?”林疏棠的声音抖得厉害,“比如……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陈景明想了很久,忽然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她写了句话,说“如果我走了,别告诉我姐,她会难过的”。”
林疏棠猛地站起身,藤椅被撞得向后滑出半尺。
那句话像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她心口最软的地方,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妹妹早就想过要走,原来她连自己会难过都想到了,却还是……
“我能看看她的病历吗?”林疏棠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指尖抵着桌面才没让自己晃倒。
陈景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病历推了过来。
纸张很薄,却重得像块石头。
林疏棠一页页翻过去,妹妹娟秀的字迹在纸上蔓延。
“今天又失眠了,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姐姐给的褪黑素没用,反而更精神了。”
“看到黑心棉加工点的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宇今天没回消息,是不是不爱我了?”
“陈医生说我在好转,可我觉得自己像个漏气的气球。”
最后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洇开了一大片,像是写的时候在发抖:“撑不住了。”
林疏棠的眼泪砸在那三个字上,晕开更深的墨痕。
她仿佛能看到妹妹蜷缩在书桌前,握着笔的手不停颤抖,窗外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她有没有……求救过?”林疏棠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充血的伤口,“比如……暗示过想自杀?”
陈景明的目光暗了下去:“她说过“活着好累”,但每次我追问,她都笑着说“开玩笑的”。”
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圈。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是这样,用玩笑掩盖真心,因为他们怕被当成矫情,怕给别人添麻烦。”
“添麻烦……”林疏棠重复着这三个字,喉咙像被堵住。
原来妹妹连求救都这么小心翼翼,怕给她这个姐姐添麻烦。
她想起最后一次和妹妹视频,屏幕里的林疏媛瘦得脱了形,却还在笑着展示新买的裙子:“姐你看,好看吗?等我报道做完,穿这个去见周宇爸妈。”
那时她正在整理卷宗,匆匆看了两眼就说:“好看,你赶紧休息。”
完全没注意到妹妹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和强撑的笑意。
如果当时她多问一句“你还好吗”,如果当时她能听出妹妹语气里的不对劲,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上来,勒得她心口发疼。
离开心理咨询室时,风铃又响了起来。
林疏棠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
她没开车,沿着街边慢慢走,脚步像灌了铅。
路过一家奶茶店,想起妹妹总爱喝这里的珍珠奶茶,三分糖,加椰果。
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报了妹妹的口味,接过奶茶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突然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她却顾不上了。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悲伤,在这一刻决堤,汹涌得像要把她吞没。
她这个刑警,破过那么多案子,抓过那么多罪犯,却连自己妹妹的求救信号都看不懂。
她保护了那么多陌生人,却唯独没保护好最该保护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秦言打来的。
林疏棠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突然不敢接。
她怕听到秦言温柔的声音,怕那份关心会让她彻底崩溃。
她按下拒接键,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往前走。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警服。
路过妹妹住的公寓楼下,警戒线已经撤了,只有几个老人在议论着什么。
林疏棠抬头看向302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只紧闭的眼睛。
她想起妹妹兴奋地跟她说“这里能晒到太阳”,想起那个被压在枕头下的长江7号玩偶,想起茶几上散落的安眠药板,像撒了一地的碎雪。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疏棠捂着嘴冲进旁边的垃圾桶,吐得昏天暗地。
酸水灼烧着喉咙,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她掏出手机,信息编辑框里,她删了又改。
想说“家里出了急事”,觉得太笼统;想说“妹妹没了”,又实在敲不下那几个字,指尖在屏幕上抖得厉害。
最终发送的消息简洁得近乎生硬:
“陈队,我家里出了重大变故,需要请长假,具体时长待定。手头的案子资料已整理好,电子版发你邮箱了,纸质版在我办公桌第二个抽屉。后续让唐生接手更合适,他一直跟进过外围走访。”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手机几乎要从掌心滑落。
她盯着屏幕等回复,短短几十秒像熬了半个世纪。
陈俊荣的消息来得很快,没有追问缘由,只有一行字:
“准了。把手头事交清,别硬扛。有需要队里帮忙的,随时开口。”
林疏棠关掉手机,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林疏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熟悉的小区出现在眼前,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杯已经凉透的珍珠奶茶。
打开家门时,糖糖像往常一样冲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裤脚。
林疏棠弯腰抱起猫,埋在柔软的毛发里吸了吸鼻子,闻到的却是自己身上的雨水味,和那股洗不掉的绝望气息。
秦言不在家,应该是去医院了。客厅的暖光灯亮着,茶几上放着她没喝完的姜茶,已经凉透了。
林疏棠把珍珠奶茶放在玄关,没换鞋,径直走进卧室。
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林疏媛的旧T恤,是高中时姐妹俩一起买的,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现在还带着淡淡的玫瑰香。
她换上妹妹的T恤,躺在床上,把那个洗干净的长江7号玩偶抱在怀里。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像妹妹还在身边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
林疏棠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想起小时候,妹妹总爱抢她的被子,说“姐姐的被窝暖和”。
想起妹妹第一次来例假,红着脸找她要卫生巾“姐,我好像来月经了…”。想起妹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抱着她哭了很久“姐,我考上了!传媒大学新闻系!”。
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刀子,一刀刀割在她心上。
林疏棠起身,把卧室门反锁,又搬来书桌抵住门板。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或许是怕秦言回来看到她这副样子,或许是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那些责怪自己的话。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长江7号玩偶蜷缩在床上。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像无数根针在扎着她的神经。
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把自己关起来,和那些回忆一起,慢慢发烂发臭。
至少这样,她就不用面对那个没能保护好妹妹的自己了。
卧室里渐渐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像妹妹最后躺在那里时,身上盖着的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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