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闫氏,若论起家室,确实是有些资本的。
城中阶级森严,讲究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等,商人子嗣是不许入朝为官的。这规矩自古便有,但也非绝对,譬如闫家。
闫氏虽为商贾,却是这姑苏城乃至天下最显赫的皇商,掌管着从姑苏至汴梁途中所有的水路通行,更有远洋船队能在海上与邻国人交易。
闫家原配所处的大郎,因早些年闫家助力朝廷开通洋运,被朝廷封了个三品光禄大夫的闲职,如今在汴京任上,许多年未曾归家。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因为这份底蕴在,闫家竟再无有能力的人可以挑起大梁,事业竟隐约有停滞之象。
闫家人向来看不起别人,那闫家二郎闫肃笙更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二十的年岁大字不识几个,一贯流连于秦楼楚馆、软香红玉里,前年还因为失手打死人被关进去几天,闫夫人花了大价钱才捞出来。
“我家二少爷前几日被友人缠着去了竹筠轩,回来时还满面春风,不想到了夜里突然惊叫,侍女唤他又不见醒。已经几日了,总是意识不清、浑浑噩噩的,眼瞧着人都瘦了一圈。”
元一没工夫听下人念叨。
所谓什么马栓什么绳,这种人她连多瞧一眼都嫌脏。
到了室内,只见闫肃笙半躺在床上,嘴唇微张,鼻尖翕动,眼底一片乌青,房中门窗紧闭,更是一股似香似臭的气味充盈其中。
元一和佑清屏气,将熟悉的流程快速走了一遍,也无需费力气,等坛中香燃尽,一丝汗都未出。
闫夫人心疼地捧着闫肃笙脑袋,竟挤出几滴泪来:“道长,我儿究竟是怎么了?还请道长一定要治好我儿,让我儿免受苦楚。”
佑清心底冷笑。
这妇人瞧着柔弱,可却是个不好对付的。方才松鹤楼内小厮那般威胁,现下又分毫不让,摆明了是个面不应心的人。
这倒不奇怪,闫家老爷后院仕妾成群,偏是她在正妻去世后上位,断不可能好欺负。
“他这是邪气入体,被魇着了。这张符纸烧成灰,每日取一撮泡进狗尿里,蒸滚了喂他喝,驱邪避灾,等符纸喝完也就好了。切记,需得是黑狗所下新鲜尿液,否则无效。”元一冷言冷语,随意在包袱中找出一张红字符篆递给闫家下人。
“狗……”下人罕见变了神色。
闫夫人更是面色一红,指着元一大声说,全然没有方才的柔弱矜持:“你这道士怎么回事,莫不是想整我儿!”
“夫人好生奇怪,若是不信我,那叫我如何呢?”元一端着手,柔声反问,话里话外皆是自己受了委屈。
闫夫人还想说什么,她身旁年龄稍长的妇人急忙耳语:“夫人,这道士之前治好过不少人呢,想必不会有错。我倒是也听说过,黑狗身上的东西能辟邪。”
“真的?”闫夫人半信半疑。
妇人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元一见二人上套,轻笑道:“夫人信任我,我也送佛送到西。既拿了银子,便叮嘱您一句。令郎之所以邪祟入侵,实乃阴气过盛,在家将养着,每日开窗接收阳气,并在榻上挂一红布,再辅佐我这面八卦镜,我保他福寿万年。”
“不过我这镜子是祖传的,又在祖师爷面前终日供奉,开过光,若给你我也舍不得——”
“不知这三千两能否买下您这面镜子。”闫夫人以帕掩面,柔柔地说,仿佛方才盛气凌人的并非是她。
元一佯装成为难的模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这……”
“五千两。”
“如此,贫道只好忍痛割爱了。”
“……贫道只好……只好忍痛割爱了……哈哈,”佑清半跪在床上,挤眉弄眼地还原方才在闫府中演的那出戏,眼底溢满笑意,“笑死我了,哈哈哈……师父,你骗人的技巧是越来越高超了。”
“修道之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元一瞥了一眼佑清,银票在她手中翻飞,她边数着,边悠悠道,“再说,若不狠狠敲她一笔,岂非对不起我这般委曲求全的态度?五千两对闫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我都嫌少了。”
这话说的有道理,佑清狠啐了一口:“是呢,那闫家二郎忒坏了。我听说,前些日子他看上西坊买豆腐家的女儿,那女子不从,他竟直接叫人砸了摊子,将女人抢过来,还失手打死了女人幼弟。结果只关进去吃了几天牢饭就给放出来了。呸!”
“旁的本事我是没有。房内挂红绸、摆八卦镜,又让他喝几日黑狗尿,够他受一阵了。”
元一做道士这么久,像闫肃笙这样好色无能之辈见多了,其实哪有什么邪祟附体,多半是意志薄弱又逢身体不适。
挂几条红绸吓吓他,也只不过是虾米挠螃蟹——白用功,给生活添点乐趣罢了。
二人虽为道士,却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这东西若为真,世上哪还有贫富贵贱之分,只一味求神拜佛便好了,心意诚恳,便是乞丐也能翻身做富豪。
但你瞧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得偿所愿。
说话间,房门被人敲响。
元一谨慎地把银票叠好藏在衣襟处的暗兜里,才去开门。
小厮端着一盏瓷碗进来:“客官,您要的炖奶。”
二人如今住在松鹤楼专门的雅阁上,倒是习惯了。
在姑苏,元一并未购置房产,倒不是积蓄不够,只是没有必要。有了房产,便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若被有心人察觉到,诸事不利。
早些年道士生意还未做大,城外的破庙、驿馆二人也都住过,如今日子也算好起来了。
小厮放下瓷碗便出了门。
佑清在闫家闻了半天恶心的气味,晚间吃饭并无胃口,只吃了几粒馄饨。元一怕她饿着,吩咐小厮点了碗芝麻糊炖奶。
果不其然,佑清肚子咕咕叫了一声,下床到桌边坐好。
瓷碗置于桌上,那丝丝侵入骨髓的凉意已于视线一同抵达——碗壁水汽凝结成珠,碗内缕缕冷意化作丝线,想落在手背上。
眼前这碗芝麻糊炖奶,在盈盈日光下方显出玉般温润的神采,若执碗细看,能发觉那碗中似两重天地。
下层是浓如乌墨的芝麻糊,俨然一方玄色古砚,沉稳厚重;上层则是玉脂般的炖奶,莹白凝滑,柔润如绸,静静掩住那片墨色,冰霜之气袅袅浮漾。
所谓色香味俱全,食物的模样不可小看。若随意装好,黑的白的混作一团,便是味道再好,也少些感觉。
佑清此刻胃口大开,小心翼翼破开那冰凉的玉脂,稍一触碰便自然裂开,温润的奶香扑面而来,芝麻糊旋即显露。
一勺入口,舌尖先被浓稠的芝麻糊裹紧,焦香汹涌;紧接着,冰凉的炖奶如春水般抚慰而来,牛乳特有的细腻与温润瞬间裹住甜腻,甜与香在激荡中奇妙交融、缠绕,难分彼此。喉头滑过之处,余下的只有芝麻的浓香与牛乳的甘芳在齿颊间缠绵不绝。
碗面上还卧着几粒松子碎,掺在芝麻糊中轻轻一咬,齿间只听脆响一声,松香迸裂,在浓香滑腻的包裹中,平添出脆生生的野趣。
黑与白的极致分明,佑清眼前又晃过那双眼睛。
她不耐地摇头将其驱散,连吃了几口炖奶,才在冰凌凌的寒意中静下心来。
世间美食千千万,惟甜食能抚慰人心。
佑清突然问:“师父,你说人长大了,样貌、性格都会变吗?会不会让人认不出来?”
她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元一反应颇大,甚至有些急言令色,“你见到什么人了?有没有和他说话?我……”
“没有没有。”佑清忙否认,斟酌着开口,“我不过是想起方才台上那出戏,你说那个被抱走的孩子长大后会被匪患认出来吗?师父你别担心,什么不该说我心中有数。”
元一正色,放缓语气:“认出来又如何。那孩子平安长大,定会知晓这些纠纷、仇恨。那些害人的人才该日日寝食难安、深受折磨,等着被报复。”
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且再等等吧。”
佑清填饱肚子后困意翻涌而起,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我明早想吃马蹄鲜肉虾仁馄饨,再要一叠霜糖玉蜂儿。”
“知道了,小馋猫。”元一宠溺地笑着看向佑清,嘴上像是抱怨,却无责怪之意,“天天吃甜食,也不怕长龋齿。早些睡。”
客栈临靠运河。
窗外,灯影、人影、月影,随船橹声晃荡着,渐渐散尽了。夜已深,整座城宛如一个巨大的摇篮,在蝉声与流水的和鸣中,缓缓沉入江南温软无边的梦乡里去。
这样的夜,似乎很平静。
突然,城北传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又很快淹没在潺潺流水声中。被附近的人听见了,也只觉得是自己做了场噩梦,等施施然闭眼,意识半浮半沉,再被鸡鸣声叫醒,已是朗日高悬。
“……您瞧您手上这条‘事业线’,走到这里,被横生的‘小人纹’狠狠切断了!这预示着您近期会遇到重大阻碍,轻则破财,重则——血光之灾啊!……”
元一早早用完饭,一时闲不住,在客栈门口摆起算命摊子。
佑清坐在窗边,边吃馄饨边往外瞧,见那苦主表情随元一的话变幻莫测,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今早第五个倒霉蛋。
那人显然被元一的话术镇住,仿佛真的遇到了神仙真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从兜里掏出碎银子拼命往元一手上塞,心满意足地拿了符篆扭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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