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清嚼完最后一口馄饨,以茶水漱口,方将那碟子玉蜂儿挪到怀中。
浅碧色的琉璃玉碟里静卧着霜糖玉蜂儿,糖霜如白雪,点点掩映着微黄的莲子。日光下竟真如玉般玲珑剔透,莹莹蜜色将淌未淌。
佑清轻拈起一枚,也顾不上指尖沾染的糖霜,小心用齿尖抵着糖衣,只听微脆一声轻响,糖霜在舌上猝然化开,冰冰凉,似含住了一小片雪。齿关继续深入,触到莲肉微糯的软意,悄然晃过一丝莲子特有的清苦,而后迅速被甘甜覆盖。那莲子中心竟还藏着一小汪蜜,蓦然涌出,一直甜到心里。
她禁不住又送了一颗入口,唇齿间全是糖霜碎裂的微响。眉眼弯弯,竟如偷了蜜的蜂儿,藏不住一点儿喜悦。
再多吃就不行了。佑清虽嗜甜如命,但也懂节制,好东西一次吃腻了,每口里的风味也会变淡,那就可惜了。
这一碟玉蜂儿用油纸包好,闲来无事才捻几粒,能吃上好几天。
“小二,帮我把这些包起来。要用油纸包紧了,最好多多撒些糖霜。”佑清仔细吩咐道。
小二手脚麻利,声音热切:“好嘞!”不多时,他提着一方油纸包递给佑清。
佑清谨慎地把油纸包塞进袖笼里,想下楼去找元一。
“官府办案!无关人等退散!”蓦地,楼下传来一声清厉高喝,如穿云之箭划破了周遭的喧闹。
“哐啷——哗啦!”
楼下骤然爆发巨响。刀剑出鞘、木器碎裂、夹杂着孩童被吓到的尖厉哭喊声,如同滚油泼进冷水里,瞬间炸开。
佑清猛地一抖。她好看的眉头倏地蹙紧,下意识地倾身,探出半个脑袋,凭栏向下望去,目光直刺楼下那团混乱的中心。
只见元一被死死摁在算命桌上,一侧脸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她还想为自己辩解,声音含含糊糊:“官爷,冤枉啊!你们肯定是抓错人了,草民……草民不过是赚赚血汗钱。”
旁人眼里,元一此刻不过是个油嘴滑舌、企图狡辩的胆小罪犯。
但佑清熟悉师父作派,自然知道她此刻并不慌张。这样的事偶尔也会发生。混迹江湖久了,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算命被骗也有后面慢慢回过味来的人,再遇上脾气暴者,便一纸状语告到知府面前,于是府衙派人将元一抓进去关几日。
只要拿钱交了赎金,也就放出来了。
只是府衙里的人她大多都见过,这一队怎么这么陌生?
“官爷,不知刘大人近来身体可好?我也好去找他叙叙旧……”
领头的并不回应,手中握着一卷图纸,视线如鹰隼盯视猎物般锋利,在纸上和元一脸上反复跳跃。
半晌,他收回卷轴,声音肃穆严厉:“你同伙呢?”
“同伙儿?”元一心念着抬头去看那官差,才稍稍直起身,便觉一股狠戾力道如泰山压顶般,瞬间将她再度狠狠摁回桌面。只片刻,便让她胳膊麻意丛生,呼吸不得。元一哪能受这般苦楚,当即尖声呼号起来,“痛痛痛!官……官爷,我哪里有什么同伙啊!我不过做些小本买卖。”
“少废话!”
“官爷,我从记事起便孤身一人,偶尔有同道中人与我并肩而行,也是正常的。但萍水相逢,我哪里还找得到人呀!呜呜,官爷——”元一装模作样挤出几滴眼泪,声音放的极低极轻柔。
“明溪,你先将这人压回府衙关起来,再差人去和闫邹氏说人抓到了,要先审案。省的那闫邹氏总是来吵闹。”为首那人紧皱眉头,像是想起什么很头疼的事。
闫家?和闫家有什么关系,不是今早被她诓着看面相的那个倒霉蛋报官吗!?
坏了。元一突然想起刘大人已致仕,但按照常理来说,新知府未上任,这权力应该还是刘知府掌握,等着新知府方全部交接。
可她没听说今日姑苏城中有动静。
元一眉心一跳,暗道不好。刚想开口问,被一团粗布塞住了嘴巴。
“呜呜——唔!”她只能从喉咙发出一点声音想引人注意。
那个叫明溪的清瘦少年拍拍手,声音清朗:“堵住嘴安静多了。崔大哥,剩下那个女人怎么办?”
崔弗目光冷峻地环顾四周,随后沉声开口:“我亲自带队去抓人。这桩事性质恶劣,还与那闫氏有所牵扯,必须彻查到底!以免耽误大人的正事。”
佑清所处之地与混乱中心稍有距离,嘈杂声浪层层叠叠地涌来,即便她凝神细听,也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但是她心跳飞快,隐约察觉出气氛异样,绝非往日抓捕那般简单。
那帮人倒是有熟面孔,但为首者面生,难不成是新知府已上任?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刘府中碰到的那个男人,心里隐隐约约已有答案。
佑清默不作声地收回脑袋,准备混入人群溜之大吉。
突然,一点细微而迥异的声响,穿透了楼下鼎沸的吵闹声,如同冰冷的蛇信,倏地钻入她嗡鸣的耳中——
“咿呀…吱…”
是船橹轻缓的、带着某种刻意的谨慎、摩擦船帮的声音,并非运河上惯常往来的乌篷小船那种自在的吱扭声。
佑清猛地抬头远眺。
就在离客栈不远的青石水阶旁,一艘比寻常巡船更阔大些的官船,如同水底潜行的巨鳄,无声无息地朝这边驶来,稳稳靠向岸边。
船头立着的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似一柄收束于暗鞘之内的剑。墨色衣料紧裹其身,勾勒出肩宽腰窄的利落线条。
正是那日在刘府撞到的男人。
男人的出现,让佑清更加坚定内心答案,他果然是新上任的知府。
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应对。
佑清后退一步,想偷偷溜走。却在形成意图的一瞬间被船上的男人捕捉到——
他蓦然偏头看来,那眼神,冰冷、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瞬间攫住了佑清的视线。
佑清心头一震。
风卷过甲板,拂动他墨色的衣袂。只见他淡然抬起手,果断一挥,那是在发号施令。他身后几个身着官服的衙役利落地搭下铉梯,先一步上岸。
“大人。”崔弗带着众人抱拳行礼。
甄闻祁迈着沉稳的步伐,从容行至算命摊前站定。待他抬首,见客栈二楼面对运河的那扇窗前,只剩下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路人。
明溪凑到甄闻祁身边,笑容开朗:“大人,我正要带犯人回衙里哩。还有个叫佑清的从犯,让她跑了,崔大哥要带人去抓。”
崔弗沉声说:“大人,这算命摊前只有一个人,另一人恐怕是提前收到消息躲起来了。我已经派人封锁街道,想必……”
“不用。”
甄闻祁沉肩挺立,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深邃。只见他神色平静,嘴唇轻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缓缓道:“这个人,我亲自抓。”
姑苏诏狱。
审问室中不见天日,虽是酷暑,内里却一片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腥臭味。最骇人的是墙面一整墙的刑具,从柳叶刀到手指长的金针,还有脑箍、指骨夹,件件上都沾染着深浅不一的血渍。
元一来了这么多次牢狱,这还是第一次被关进审讯室。
她低着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不是害怕,只是心里暗暗盘算。
“老实点,大人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听见了吗?”崔弗粗声粗气,气势逼人。
元一抬头,面上惶恐不安,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大……大人,我一定都交代。”
“昨晚你在何处?”甄闻祁端坐于桌案前,指尖碾过卷宗墨迹,淡声问。
元一老实说:“我这几日都住在松鹤楼,想必大人也审问过松鹤楼的小厮。昨日我去闫府做了场法事,回来后因为疲惫,早早就睡下了。”
“法事?”甄闻祁带着几分笑意,却仍让人觉得寒津津的,“闫家二郎死了,你知道吗?”
“还不说实话!”崔弗厉声呵斥。
那声音如惊雷乍响,在昏暗逼仄的空间里不停回荡,震得人耳朵发麻,若是胆小的,恐怕此刻已瘫软地趴在地上了。
元一也是如此演的。
她抖若筛糠,声音里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回:“大人,小的真的冤枉。我平日不过是使些粗劣手段,勉强为生。我一与闫家无仇无怨,二又胆小怕事,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可我听说,”甄闻祁手指叩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像磨刀子般一下一下摩擦着堂下人的耳朵,他慢条斯理地说,“昨日松鹤楼内,你与那闫家小厮发生了争执。”
元一伏在地上,大喊冤枉:“闫家眼高于顶,闫家二郎更不是什么好货色,淫.荡至极!我虽贪慕钱财,但也是有原则,本不想管这桩事,可那闫夫人不依不饶,竟以官府的名义要挟我前去,我这才起了争执!大人你可去细细查问是否有这一说!”
听到“官府”二字,甄闻祁指尖陡然悬停,眉心一跳,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官府?”
“大人不知道吗?”元一的神情隐在昏暗中,她声音平静,嘴角却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姑苏城中经济命脉全掌握在闫氏及其下属商贾手中,态度极为嚣张,借官府的名头搜刮钱财。大人以为,刘大人在任时有应对之法吗?”
崔弗:“官府之事,你如何知晓?”
元一抬头,拍拍胸脯,自信开口:“大人,不是我吹。我元一混迹姑苏多年,什么事不知道?若论人脉,我当属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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