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夜幕即将降临,墨色与金橙在天边交织融化作水色。虽临河边,有凉意渐渐返上来,但暑气仍像一块被热水浸透的厚布,沉甸甸捂在头顶。
顺河而依的街巷上支起或大或小的摊子,浮动起点点微光,檐角的轮廓渐渐模糊在蓝灰色的薄暮里。
“老板,来碗紫苏熟水。”少女声音清亮。
“好嘞!”熟水摊的老板手脚麻利,边舀出淡黄色汤水,边打量面前人,“哟,客官,您这是打哪来?怎么出这些汗。”
说着,老板又夹了几块冰放进碗里。
少女递了铜板,未多言语,找了个靠河的位置坐下,她身后有棵五人合抱粗细的榕树,枝干上错落系着红绳,偶尔有风拂过,带动红绳摇摆。身边皆是出来纳暑的行人,紫苏饮性寒,能解暑气,此时喝最好。
身后几步之遥,另一张木桌旁围坐着三四个身影。起初只是模糊的交谈声,少女端着粗瓷碗放到嘴边,佯装成饮汤的模样,实则微偏过头侧耳去听。
那些人说的皆是些邻里间发生的微末小事。
突然,几个字眼尖锐地扎进少女耳中。
“……那闫府二郎死得蹊跷……听说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我家那口子的表弟在闫府当差发现的……”
少女指尖下意识扣紧泛寒的碗沿。身后刻意压低的议论并未停歇,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是个道士……唤鬼魂害得!”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语气坚定,好像亲眼所见一般,“身子就那么直挺挺躺着,舌头掉得老长了!天爷,这得多大的仇怨?”
……
议论仍在继续。
摊主佝偻着背收拾旁边空桌上的碗盏,摊旁挑起几提灯笼,昏黄的烛火摇晃着,投下鸦灰色影子。
半晌,摊主直起身,身后靠树摆放的那一桌前空空如也,桌上剩下一个喝尽的空碗。
碗里冰块融化半数,混入几丝碗底的紫苏熟水,被渲染成淡黄色。摊主端起碗,那冰水晃动着,变作夜色中亮起的扇扇轩窗。
夜深了。
少女走到门前,上前叩响。只见门额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块匾额,其上刻着——刘府。
“道长,您怎么来了?”
“我有事求见刘大人。”
“道长,今日出了大事,我们大人也没办法帮您了。”说着,只开一条缝的门有合拢的倾向。
佑清伸手抵住大门,淡声说:“我今日来,是想看大人房中鬼祟是否除干净,烦请您通传。”
“这……”管家犹豫片刻,才侧身打开门让佑清进来,“我先带您去会客厅。”
刘府一如往日。会客厅在水榭后头,刚过月相门。二人顺着长廊过了一道垂花门,走到院子正中那间堂屋。
厅堂开阔方正,临门处两扇雕花槅扇门敞着,线条简洁工整。正中一对黑漆交椅,中间夹着一张四方茶几,再往前,两侧各排列着几张沉稳的太师椅。
佑清落座。有侍女端来茶水,她伸手去碰,杯盏是温的,不是新沏的茶。
“姐姐。”佑清叫住那侍女,笑着问,“方才府上有客到访?”
侍女回:“是呢,新上任的知府甄闻祁甄大人才来和我们老爷说过话。”
此话刚出,佑清像是遇见洪水猛兽般,脸色巨变,猛地起身,夺门而出。
夜色沉沉,长廊幽深曲折,廊上悬挂的绢纱灯笼微微摇曳,烛火挣扎着,竭力吐出最后的光亮。光影明灭不定,拖曳出变幻不定的轮廓,仿佛无数暗影在此间穿梭。
那暗色最终收束于无限远处,竟渐渐凝实,化为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
佑清猝然止步。
男人堵在长廊尽头,此刻负手而立。有风吹动檐下竹帘,月光倾泻入廊,照见他唇角微抿,神色沉静,眼神却如铁钩般锁定了她。
“夜深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穿透浓重的夜气,“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佑清心头一紧,扭身便逃。
身后脚步声不急不徐,却似鬼魅般,如影随形,步步紧逼,每一步都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慌不择路,只觉曲折的回廊越跑越窄。转了道弯,终于被迫入绝境——水榭延伸出去的一处小小平台。此处专为投喂池鱼而设,不过方丈之地,三面皆水,唯余身后被堵住的那条窄路。
空气越发凝重起来,骤然间,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利剑,撕开浓密的云层,瞬间照亮死水般的池塘。
佑清转身,后背抵住冰凉坚硬的石栏,再无退处。
男人在一丈远处停下脚步,身影在月光下拖成斜长一条。夜风穿过水榭,拂动他袍袖一角。
比起白日里男人穿着黑色劲装,此刻身上这件云纹竹叶青色鹤氅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脱俗。
“过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佑清稳住声音,明知故问:“大人已经抓了我师父,也要把我抓进去吗?”
“闫肃笙死了。”甄闻祁垂手而立,反问道,“谁与他接触过,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吗?”
“我与师父没有杀人动机!”
甄闻祁:“那我也要抓你。”
佑清:?
好没道理的话。
佑清想挪步,脚下却踩住一片青苔,整个人瞬间失重,双臂徒劳地在空中划动几下,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耳畔是男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整个世界颠倒倾覆。
“噗通!”
池水骤然包裹上来,带着浓重的泥土气息,猛地灌入佑清口鼻。她瞬间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无数浑浊的气泡在身边疯狂向上翻涌、破裂。
佑清的衣裳吸饱了水,死命拖着她向下坠,她本能地胡乱蹬踹。
好不容易将头探出水面,残余在口鼻的池水倒灌进肺里,佑清被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水珠顺着发梢、睫毛滚落成串,她的发髻在挣扎中彻底散开,湿透的长发像纠缠的水草,密密地贴在脸上、颈间,只有一双眼完完整整露着。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颀长的人影已到方才她站的位置,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水中狼狈不堪的她,似乎方才那声惊呼并非出自男人之口。
佑清身上单薄的夏衣紧紧裹住她瘦削的肩胛骨轮廓。又是一道闪电,要下雨了。
甄闻祁在看她。更准确的说,他在看佑清的眼睛。
半晌。
“上来吧。”甄闻祁伸出手,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刻意的放柔。
夏夜的风是热的,池水却是透骨的凉。
月色在夜风里摇晃,映照在甄闻祁的脸上,在眼里揉碎成无数凌乱的光点。
佑清的身体在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如果我帮你找到凶手,你会放了我师父吗?”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甄闻祁并不中套。
官府办案向来严谨,不许闲人插手。
虽说此案确实并非佑清和师父所为,她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如果有人想陷害她们,佑清总不能坐以待毙。
“大人……”佑清还想补救。
甄闻祁眉头微动,收回手——却被佑清一把握住。
“我知道闫府的秘密!只要你把我带在身边,等找出真凶,我就把秘密告诉你。”佑清大声说。
她身下的池水漾出圈圈涟漪,抬手间,潮湿的衣物狼狈地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
甄闻祁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目光里带着探寻的意味。
他没有说话,四周静得连佑清胳膊上的水珠滴进水里都能听到。
二人对望,佑清看似位于下风,可她确认为,这是场公平的较量。
佑清有七成把握,男人会答应的条件。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找刘大人,所以你才会在这里等我……”
“可你大张旗鼓在闹市抓我师父,却没有带其他人来抓我,除了你对抓捕我这件事有十足把握;还有一种可能,你也觉得我们不是凶手……”
“你只是想让凶手放松警惕,不是吗?”
“既如此,带我一个帮手在身边,并换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情报,不是一举两得吗?我想,那闫府对于你来说,也是个麻烦事,对吧。”
佑清的眼眸在夜色中睁得发亮。
甄闻祁眉尾轻挑,对于此说法有些兴趣。
“继续。”他沉声说。
“闫府是姑苏内最大的皇商,他牵头建立的商会内部人员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背后的钱又有多少是干净的。姑苏漕运亨通,又临近大海,在众人眼里是块油水极高的肉,难道大人您不想分一杯羹吗?”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你,很聪明。”甄闻祁评价。
佑清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她的柔软和温顺只会面对亲人。
“我的言论说服您了吗?”她问。
“呵,”甄闻祁轻笑,是讽刺的口吻,“你说服我有什么用?既知道闫氏势力不容小觑,就该清楚现在你的项上人头有多值钱,闫夫人不是说了吗,是你们招鬼来害她儿子。”
“你信吗?”佑清皱眉。
甄闻祁轻笑,反问:“你是道士,你也不信?”
佑清脸颊登时灼烧起来,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眉头轻蹙:“你明明知道……”
“我应该知道?”
佑清清楚男人来之前定已查明她假道士的身份,竟还存着坏心思,这样捉弄她,分明不像人前那样庄重自持。
她想起白日船头那抹身影,忍不住小声嘀咕:“衣冠禽兽。”
佑清声音极小,却还是被甄闻祁捕捉到。
“你说什么?”甄闻祁微偏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没……没什么,阿嚏。”佑清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她觉得握住她手的力度陡然增大,一使力,便被甄闻祁拉上了岸。
甄闻祁直起身,顿了顿才想好措辞,“从今日起,你与我同出同进,出门查案需寸步不离。保护好你的项上人头,要我放了你师父,就好好想清楚你能给我带来什么。”
“我会有用的。”佑清不想叫人看扁。
“我拭目以待。”甄闻祁甩甩袖子,转身离开,在走到廊下时,偏过身沉声说,“还不跟上。”
佑清努努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对了——”
佑清停下脚步,静等甄闻祁下句。
“我来找刘大人,并不是为了抓你。”他就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佑清眼睫微颤,目光紧随那道青色背影,抬步跟上去。
二人身后,一道雨幕决堤般骤然倾泄而下。雨落水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特意换身漂亮衣服的甄闻祁:(疯狂摇头)我不是刻意来见你的
背地里翻箱倒柜:崔弗你觉得这件怎么样?这件呢?(优雅展示)
佑清:衣冠禽兽[抱抱](是抱不是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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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紫苏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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