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势汹汹,倏尔又停了。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被雨水冲刷一新,空气中飘来一股草木香气,气氛静谧安宁。
一辆马车默然停靠在刘府门外,车辕湿透了,车厢檐角悬挂的八角琉璃灯忽明忽暗,突然随车厢的晃动一滞,其下缀着铜铃,也跟着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大人,去闫府吗?”崔弗立在车辕旁,问道。甄闻祁端坐于车中,沉声道:“不,先回府衙。”
刚踏上车阶的佑清身形一滞,小心翼翼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佑清一身衣衫尽湿,紧挨着车帘旁一隅坐下。她腰背挺得笔直,身体微微绷着,隐约还能看出她藏于衣服下的肌肤在战栗。
“抖什么?”甄闻祁目光扫过她苍白的侧脸,声音听不出起伏,他手执一枚青叶荷玉盏,琥珀色茶水冒着些许热气。
抖什么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因为冷。
佑清抬头,嘿嘿笑了一下:“没抖,大人不休息吗?这么晚了还要去府衙处理公务。”
“近日住府衙后院,”他追问,语气虽淡,目光却未曾移开,“你嘴唇怎么发白了?”
车厢另一角垂悬着一只碎冰纹船型冰桶,丝丝凉意弥漫开来。
佑清只觉通身寒意萦绕,却莫名地察觉出一道炽热视线,紧紧锁住她的双唇。
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我——”佑清下意识想寻个由头搪塞过去,可肚子格外不争气。
咕——
一声清晰、带着几分委屈的鸣响,猝不及防从佑清腹部钻了出来,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佑清肩脊一僵,右手按住腹部。
那声音仿佛自带回音,在她耳中无限放大,她恨不得立时钻到地下去。
佑清底气明显不足,声音怯懦,低眉顺眼的样子颇为可怜:“甄大人,我要是说我饿了,你会把我抓进大牢吗?”
“你是蜀地人?”甄闻祁问。
佑清眨眨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啊,我是师父捡回来的。”
甄闻祁左手撑住大腿,往佑清方向靠近,语气玩味:“既然不是,怎么总是学些变脸的把戏。”
佑清尬笑,抬手假借撩头发的理由撇开脸,“哈哈,没想到甄大人也爱开玩笑。”
甄闻祁坐直,淡淡回了句:“在我面前,不用演戏。”
坐在车辕上的崔弗,听闻车内人言语,忍不住嘴角微搐。
他家大人于京中素有“玉面阎王”之称。但凡审案断狱,稍有嫌疑者皆会拘入刑部大牢走上一遭。如此手段之下,纵有百般秘事,也保管能让其和盘托出。
平日里连御史台门口的狗看到他,都要夹着尾巴灰溜溜跑走。
这姑娘怎么摸老虎屁股,这不是明知故——
“崔弗。”车里传出甄大人大公无私的声音。崔弗闻言,立刻摆手让车夫停住车,问道:“大人何事?”
“你速回府衙,吩咐侍女准备几身女人穿的衣服,再去松鹤楼点一桌宵夜,让跑腿送到我房间。”
“是。”等等。崔弗本躬身应下吩咐,突然察觉出不对,猛地抬起头,表情错愕,连声音都不稳了,“大……大人?”
甄闻祁声音平稳:“需要我复述一遍?”
“不用。不知大人想吃些什么?”佑清面不观事,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半晌,甄闻祁搁下手中杯盏,盏底轻叩小几,发出一声清响,惊得佑清肩头一颤。
“问你呢,想吃什么?”他这话是对着佑清说的。
佑清受宠若惊,她倒是不客气,那些饥肠辘辘时在嘴边盘旋已久的名字争先恐后涌出:“山家三脆,莲房鱼包,虾元子,蜜渍雕花芙蓉球,红烧狮子头,五珍脍,荷叶羹……多谢大人,大人真好,小的誓死为大人效忠。”
“就这些?”甄闻祁问。
佑清乖巧点头。
其实她还有几样东西没说,方才想吃的种类太多,忘记说了。
佑清舔舔嘴唇。
今日落水受寒,其实再加一碗梅花齑最好,那一口下肚,姜和花椒辛辣的气息烧得喉咙发涨,到额角微微沁出汗,驱寒解冻,身心俱暖,让人还想再喝第二碗。
这是她从前喝过最美味的汤食。
心里想着,她肚子越发空虚,鼻尖都似乎嗅到了辛辣味。
佑清忍不住悄悄撇嘴,犹豫要不要再加一道梅花齑。
“再添一碗梅花齑。”甄闻祁说。
佑清心头一悸,倏然抬头,正撞进男人深潭似的眼眸里。
其实这道汤并不多见,她也只吃过那么一次。
“松鹤楼若没有,就让明溪去煮,在家时有人教过他。”
崔弗应道:“明白。”
“还有糖霜玉蜂儿。”佑清补充,她方才落入水里,怀里那包不能吃了。
佑清余光打量男人的神色。男人眉目舒展,端坐着又饮下一杯茶水,并没有波澜。
“去办。”甄闻祁言简意赅。
崔弗手脚麻利,做事极为稳妥。
等马车慢悠悠晃到平江府衙,二人到了衙后小院,一切事宜皆已办置妥当。只剩梅花齑还未做好。
佑清换了衣服准备去厨房。
“头发没干出来做什么?”甄闻祁刚好从另一侧厢房走出来,见到佑清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厨房走,出声问道。
佑清拍拍脑袋,“快干了,我去看看梅花齑好没有,大人一起吗?”
“不了。”
明溪这人佑清也见过,就是那天拿布塞住元一嘴巴的少年。
梅花齑做法不难,不过是道白菜汤又加些梅花做点缀。如今是盛夏,自然没有梅花,只讨来些荷花瓣,也是一样的。
白菜最好是地里现摘,还带着露水,菜帮子脆生生,生吃都有股自然的甜。
要驱寒,就得下些性热的料,但又不能多,用料要细细斟酌,免得汤太苦或太辛辣。将姜片、茴香、花椒、莳萝装在纱布袋里,和切碎的白菜一起加水炖煮。
等菜叶被时间熬成半透明、软趴趴的模样,就算好了,再多煮一会儿,菜帮子就会失去口感,反而不好。
佑清一进来就站在一边,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勺子,立在一旁翘首以盼。
明溪掀锅深吸一口气,正想舀到盆中。
佑清伸手制止,“哎,你还没尝咸淡呢。喏,勺子给你,要是甄大人觉得太淡,就不好了。毕竟这可是他亲自点的菜。”
明溪转念一想,确实没错。他接过勺子,用大铜勺捞出一点,在从那一勺中舀出一点放进嘴里。
噗——
喝进嘴的下一刻,明溪直接喷了出来。
佑清一惊一乍:“这位大人怎么了?”
“怎么这么咸!”明溪震惊地瞪着罪魁祸首,跑到水缸边灌了一瓢水,“你在哪拿的勺子?”
“就那个罐子里的。”佑清指指灶上摆放的那排青瓷小瓦罐,如实交代。
只见那排小瓦罐中有一个头顶上空落落的,没有统一摆放的小啾啾。
明溪愤怒:“那是盐罐!”
“啊?我不知道,真是对不住。”佑清满脸歉意。
“你你你……”明溪气得不行,半晌说不出话。
崔弗推门而入:“闹什么呢,大人饿了,还不赶快把汤端过去。”
“崔大哥。”明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也不敢反驳,默不作声盛了汤出门。
佑清无辜地摊开手摇摇头,以示自己的清白。
松鹤楼的菜自然没话说。
不过佑清还是最爱那道梅花齑。
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一碗,又去夹狮子头。拳头大的丸子她三口一个,坐在旁边的明溪被这架势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吞咽,声音颤颤巍巍:“这也太能吃了吧。”
话刚说完,明溪后脑勺挨了一拍,头小鸡啄米似的往前一点。
“哎呦!”他捂着脑袋,有些不满地瞪了崔弗一眼。
“吃完早点休息。”甄闻祁只夹了几口小菜,便放下筷子不再进食,“明日一早要去趟闫府。”他擦净手,是要走的意思。
但明溪没看见,他对着佑清好一阵挤眉弄眼,连崔弗踢他脚踝就没注意到。
崔弗忍无可忍,揪着明溪后脖子,将他从板凳上提起来:“佑清姑娘,近日你便住在这儿,缺什么可以和院中侍女交代。”
三人离去。
佑清敷衍地点点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嗯嗯。”
佑清现在可没空理人。松鹤楼什么都好,最好的当属菜品价格,平日里佑清可没机会吃到这种价位的菜,可不得报复式进食一下。
更何况甄闻祁抓人的时候,大部分钱都在师父一个人身上,佑清兜里的几个铜板早在熟水摊偷听消息的时候就用掉了,差点饿得前胸贴后背。
不过甄闻祁出手确实豪气,想必他在汴京也是个人物。
只是官职变动调遣都留了余地给官员,大多数人出京到地方任职,早半年就会置办宅院,避免人生地不熟降低舒适感。
姑苏乃富庶之地,知府府衙后院倒是不小,三三两两几间屋子到底比不上自己宅子住着舒服。
甄闻祁怎么没提前添置?
佑清吃累了,放下筷子叹口气。
罢了罢了,吃饱饭最忌过度用脑,余下的问题明日醒了再想。
“大人还要出门?”崔弗见甄闻祁并不打算回房休息,有些吃惊。
“嗯,我出门办点事,”甄闻祁沉声说,“派人轮班在她房间附近守好,不要出问题。”
甄闻祁未点明,崔弗也猜得到,“是,大人。夜深更露重,大人早去早回,不然老爷会担心。”
“不消一刻就归。”
甄闻祁出了小院后门,有马夫牵着白蹄玄马侯在门侧。
他翻身上马,手控缰绳用力一拉,双腿猛夹马腹,自月色下往街巷深处跑去。
佑清:(装傻)大人,真的冤枉!不知道为什么,盐勺自己跑到我手上的这花可真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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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梅花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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