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建安十三年,春。
朱雀大街,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正是京城三年一度的盛景。鲜花、香囊、彩绸如雨点般掷向那春风得意的年轻儿郎们。
领头的新科状元时晏,身着绯红罗袍,腰束金银革带,帽插官花,跨坐一匹通体雪白的御赐骏马,更是风头无两。
他生得极好,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纵是身处这般喧闹之中,唇角依旧带着一抹温润笑意,端方持重,应对着沿途百姓的欢呼与打量,不见丝毫骄矜失态。
临街茶楼,雅间轩窗半开。
虞岁欢斜倚窗边,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云鬓斜插珠翠,华贵逼人。
她那双平日张扬明媚的杏眸半阖着,凝视着窗外,久未回神。两指捻着青瓷盏盖无意识地扣着,对楼下的热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侍女琥珀在一旁将桌上的芙蓉糕切成小块,低声道:“郡主,您瞧那新科状元郎,果真一表人才,听说陛下在金殿上都赞他‘仪态端方,文章锦绣’呢。”
虞岁欢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将盏盖不轻不重地搁在茶碗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一表人才?锦绣文章?”她红唇微勾,带着几分惯有的娇蛮,“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兵?”
琥珀顿时噤声。她知晓郡主今日心情极差,方才从宫中贵妃处回来,郡主脸色便一直阴沉着。
虞岁欢心中烦闷。贵妃的话语犹在耳边:“欢儿,堂姐差人探听到皇后娘娘已定了主意,要让你替淑宁公主前往北狄和亲,那北狄王性情暴虐,十年前还与咱们晋安军打过一仗,如今北狄主动求和,陛下似已默许。”
和亲?
凭什么?
只因她父亲是手握重兵的异姓王,兄长是镇守边关的少将军,皇室便如此忌惮,欲将她远嫁和亲。届时赐婚圣旨一下,既能安抚蛮邦,又能钳制王府,又有谁会在意她一个郡主陷入火坑呢?
呵,她岂是那任人拿捏之辈!
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状元郎正行至茶楼下方,人群欢呼更甚。
阳光落在他俊丽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光晕,确实容貌昳丽。
眉毛一挑,她计上心来。
若她即刻为自己择一夫婿,皇室还能强行逼一有夫之妇去和亲不成?而这新科状元,身份足够,容貌顺眼,且是平民出身无权无势,易于掌控,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纨绔郡主的荒唐事迹,她不介意多添一桩。
“琥珀,”虞岁欢倏然起身,裙裾旋开一道绚丽弧度,“叫齐护卫,赶我的马车来。”
“郡主?”琥珀疑惑。
虞岁欢却不解释,唇角扬起一抹任性妄为的笑,率先朝雅间外走去。她步伐极快,珠钗摇曳,环佩叮当,带着一股迫不及待。
楼下,游街队伍正行至长街中央。
就在此时,蹄声嘚嘚,车驾辚辚。
只见一架装饰极尽奢华的沉香木马车,在十余骑劲装侍卫的护卫下,毫不避让地直冲人群而来。车帘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四角悬着赤金铃铛,叮当作响,声势夺人。
人群惊呼着慌忙避让,原本拥挤的街面硬生生被清出一条通道。
马车稳稳停在了大街中央,正正对着那群新科进士。侍卫们目光冷厉,手按佩刀,肃杀之气顿时冲散了方才的喜庆。
一只纤纤玉手自车内探出,指尖丹蔻鲜艳,漫不经心地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明艳鲜妍的脸,曲眉丰颊,锦衣华服,浑身带着一股骄纵不羁的傲气。
“哪个是今科状元时晏?”女子声音清脆,却透着几分蛮横。
霎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抹绯红身影。
时晏抬眼望去,车驾上头刻着一个明晃晃的“晋”字,这徽记,乃是当朝权势煊赫的晋安王府所有。再看这女子做派,她恐怕就是这异姓王府中的昭颜郡主虞岁欢了罢。
他俯身下马,上前一步,拱手为礼,姿态温文:“在下便是时晏。不知郡主驾临,有何见教?”语气平和,不见半分慌乱。
虞岁欢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大胆直接,似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须臾,她红唇微勾,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模样倒还周正。行了,就你了!跟本郡主回府成亲去!”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榜下捉婿古已有之,但多是权贵之家遣了管家仆役,带着厚礼,好言相商。何曾见过这般当街强抢,还是由女郎亲自出面,言语直白如斯!
时晏眉心微蹙,端正一揖:“郡主厚爱,在下实不敢当。婚姻大事,当遵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岂能儿戏?请郡主莫要玩笑。”
“谁与你说笑?”虞岁欢打断他,轻笑一声,柳眉一挑,“本郡主看上你,是你的造化。莫非你一个新科状元,看不上我晋安王府不成?”
这晋安王府头衔乃是大靖朝开国元帝所赐,当年虞老将军跟从元帝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老将军故去后,元帝感其骁勇封其长子虞振为晋安王。虞振受封后也是战功赫赫戍守边疆多年,因此他的幼女虞岁欢哪怕骄纵顽劣,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也被封为昭颜郡主。
时晏面色微沉。他计划初成,尚未站稳脚跟,实在不愿此刻便与这等权贵起冲突。
强压下心头不悦,试图周旋:“晋安王府素有威名,时某不敢不尊。郡主厚爱,时某感愧,然则……”
“没有然则!”根本不容他多说,虞岁欢纤手一挥,“来人!请状元郎上马车!”
身后侍卫闻令而动,立刻上前。他们都是军中好手,动作迅捷,气势迫人。
“放肆!”
“尔等安敢对状元无礼!”
几个与时晏交好的进士试图阻拦,却被侍卫们轻易隔开。场面一时混乱。
时晏眸光一冷,下意识想施展武功。以他的身手,放倒这几名侍卫并非难事。但众目睽睽之下显露武功,必引猜疑,他苦心经营的文弱书生形象将毁于一旦,于大计有损。
心中权衡一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认命般,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下满脸的无奈与一丝隐忍的屈辱,低声道:“不劳郡主护卫,在下,自己走。”
他下了马,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袍袖,姿态依旧保持着端方,一步步走向郡主那架奢华马车。
围观人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声轰然炸开。
那昭颜郡主素来娇蛮任性,早先便有过强买酒楼、搅乱花魁大比的传闻,今日竟又添一桩当街强抢状元郎的恶迹!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将身后的喧嚣与议论尽数隔绝。
车内空间宽敞,熏着清甜的花蕊夫人香。
时晏甚少与女子打交道,迎面袭来的花香让他略感不适,强忍住皱鼻的念头。
虞岁欢好整以暇地坐在软垫上,打量着对面正襟危坐、唇线紧抿的时晏。
“状元郎似乎不太高兴?”她明知故问。
时晏抬眸看她,眼神复杂,语气尽量平和:“郡主,此举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在下与郡主素昧平生……”
“现在不就认识了?”虞岁欢打断他,把玩着腕上的翡翠镯子,“本郡主瞧上你了,要招你做郡马。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时晏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露出一丝苦笑:“郡主厚爱,在下惶恐。只是…”
“只是什么?”虞岁欢倾身向前,一双美眸逼视着他,带着几分压迫感,“你觉得本郡主配不上你这位状元郎?还是觉得我晋安王府的门楣,低了,你看不上这番荣华富贵?”
“在下绝非此意!”时晏立刻否认,心中急转,已然明了这位郡主的强横。
他沉默片刻,似在挣扎,最终缓缓道:“郡主究竟意欲何为?”
虞岁欢看着他这副“文弱书生被迫屈从”的模样,心想端方状元也不过如此,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一闪而逝,随即被更强的决心取代。
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简单。三日后,你我拜堂成亲。”
时晏纵然已有猜测,亲耳听到,仍觉荒谬至极。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暗色。
“郡主,强逼至此,就不怕在下心怀怨愤,日后对郡主不利?”
虞岁欢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轻笑出声。她伸出纤长手指,隔空点了点时晏。
“状元郎,你是个聪明人。本郡主能给你的,远比你那翰林院修撰的虚职要多得多。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只要你点头,唾手可得。”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狡黠与威胁:“当然,你若执意不肯,本郡主虽不喜欢勉强人,但为了耳根清净,说不得只好请你去城外别庄小住些时日了。只是不知,误了陛下的琼林宴,丢了朝廷的官职,状元郎这十年寒窗苦读,还能剩下几分价值?”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
时晏垂着头,良久不语。
若是借晋安王府的身份进入皇家围猎场,更为稳妥,不惹人疑。
终于,他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甚至重新戴上了那温润谦和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妥协。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郡主此言当真?”
虞岁欢心中一定,笑容愈发明艳:“自然当真。”
“我可以答应同郡主成婚,只是在下蒙圣恩钦点,若是缺席琼林宴恐于礼不合,亦恐陛下怪罪。”
“状元郎无需忧心,只要三日后的大婚顺利,本郡主不会限制你的出行自由,日后的琼林宴、赏花宴之类你尽可出席。”
时晏与她对视片刻,仿佛最终被利诱所说服,缓缓颔首。
“既如此,时晏,谨遵郡主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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