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王府坐落京城东南,朱门高墙,庭深院阔,飞檐反宇。
时晏被“请”入府后,并未如寻常囚徒般被拘禁,反而被安置在一处颇为雅致的客院。
伺候的仆从表面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与疏离,一举一动皆透着规矩,亦像是一种无形的监视。
虞岁欢撂下句“好生伺候着”便不见踪影,仿佛掳来的不是未来夫婿,而是件新奇玩意儿,随手搁置一旁。
时晏安之若素。
他深知这不过是风暴前的平静,亦是晋安王府给他的下马威。他索性扮演好那文弱顺从的状元郎角色,于书房中静心练字,偶尔向老仆询问些王府规矩。
晡时。
有侍女送来精致晚膳,布菜时不慎将汤盅打翻,滚烫汤汁眼看就要泼向时晏衣袖。
猝不及防间,他身体本能欲避,却硬生生止住,只微微侧身,任由那汤汁大半溅洒在袍袖与桌案上,显出几分狼狈无措。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看似慌忙跪地求饶,实则眼神却偷偷觑他反应。
时晏面上掠过一丝隐忍的怒意,最终化为无奈叹息,温声道:“无妨,下次小心些。”
语气竟无多少责怪之意,完美契合了一个寄人篱下的书生形象。
那侍女退下后,暗中观察的视线似乎少了几分探究。时晏垂眸,看着污损的衣袖,眼底寒光一闪而逝。这王府,果然处处是试探。
另一边,虞岁欢的揽月阁内。
她对着铜镜卸去钗环,神色不复白日里的张扬,眉宇间凝着几分倦怠与凝重。
侍女珊瑚低声回禀:“郡主,查过了。时晏,寒门出身,祖籍江南,父母早亡,凭苦读考入江南观鹤书院,师从大儒林文清,背景看似干净。”
“看似?”虞岁欢眼尾轻扬。
“是。太过干净了,反而有些刻意。尤其是其父辈过往,几乎无迹可寻。”珊瑚谨慎道。
虞岁欢指尖轻扣妆台,她此举兵行险着,明面上是看中了一副好皮囊,此番为了避开和亲北狄,仓促间,她需找一个身份足够、又能掌控的夫君,断了宫里的念头。
这新科状元,无根无基,恰是最好人选。但若他身份有异,还得再作考量。
“继续查,隐秘些。”虞岁欢吩咐,“另外,三日后大婚事宜,加紧操办,动作快些。”
“是。”
第二日一早。
“那状元郎可有异常?”
虞岁欢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问。
她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碗鸡丝虾仁粥和六道点心,每天厨房掐着时间送过来,还带着热腾腾的锅气。
她嘴挑,犹喜这道翡翠白玉卷,那薄如蝉翼的米皮裹着鲜笋丝、鸡蓉与嫩韭,淋上酱汁,入口鲜美,回味悠长。
不枉王府花重金自扬州寻来厨子专做此等糕点,要是她真被和亲北狄,这道美味怕是再无口福。
“并无异常,他白日于书桌前练字,间或问些王府规矩,用过晚食后,正常熄灯安寝。”昨夜去前去试探的侍女金钏回道。
“看这意思,他倒适应得挺快。”虞岁欢暗忖。
“郡主,东风酒楼的一众伙计皆已遣散归家,那两对受欺的夫妇也已安置在了城外庄子上做事,是否要调配人手去接管酒楼重新开张?”金钏又道。
“把那牌匾先撤了,看着晦气,酒楼暂且搁置一段时日,是否开张容后再议。”
想到那酒楼掌柜仗着和开封府尹是亲戚,就敢做出逼良家女子献艺这事,虞岁欢就觉得仅仅强买酒楼还是便宜他了。
饭罢,虞岁欢换就庸常纱裙,带着两个侍女去往客院。四名把守在外的护卫见了她,低声齐道:“郡主!”
她略点头,径直往前,一名护卫连忙将厢房门推开。
跨步进去,时晏正坐在书案前临字,日光打在他那白净俊朗的脸上,显得他温润许多。
他闻声转头,起身行礼。
“虚礼尽免,你安分候着婚期便是。”虞岁欢语调轻慢,“缺用只管吩咐。”
时晏淡声道:“蒙郡主厚待。然婚姻大事,三日之内操办岂非儿戏?时某纵无高堂,亦需告祭宗族。”
“本郡主说三日,便是三日。”虞岁欢截断他,落座一把雕花紫檀圈椅,“我已将婚礼请帖递往各府,那些虚礼,能省则省,你只需等着做新郎官便是。”
她示意侍女奉上新裁的锦衣玉冠:“试试新衣,成婚喜服已在赶制了。”
时晏瞥了眼锦盘上的衣物并未言语。
虞岁欢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深长道:“状元郎聪慧,当知此番于你,百利无害。到时郡马非寒门状元,乃晋安王府婿。不必从那芝麻小官做起,皇家禁苑宫宴朝会皆可随王府出入,这买卖,不亏吧?”
她将婚姻直呼为“买卖”,混不吝态。
时晏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默然良久,似妥协道:“郡主所言甚是。”
虞岁欢展颜:“识时务者俊杰。状元郎未令本郡主失望。你好生歇息。”
说罢,带着侍女扬长而去。
门再次合上,屋内恢复寂静。
时晏脸上那丝无奈与妥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戾。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戒备森严的庭院,眼神锐利。
他父亲当年被诬陷通敌,关键人物之一便是当时的校尉王宽,近些年王宽任皇家围场守将,平日极少离营,那围场又守卫森严,他一直未寻到机会接触王宽探查真相。
如今这晋安王府或可成他最快接近目标的捷径。这位昭颜郡主,骄纵任性,却恰好成了他棋盘上最意外的一颗棋子。
只是,这棋子本身,也需小心应对。她看似头脑简单,只知强取豪夺,但那偶尔流转的眼神,却并非全无算计。
他踱回桌边,手指拂过那华贵的锦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郡主如此着急成婚,虽说晋安王父子皆远在边疆,但虞家二爷平昌侯尚在王府,侄女的婚事竟也容她胡作非为?连几天都等不了,一定要在两日之后大婚么?
一定有什么让这位郡主不得不成婚的原因。
也好。
他便陪这位郡主,好好演一场戏。
两日转瞬即逝,大婚当天,晋安王府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宾客盈门。
这场婚事筹备仓促,又是郡主招婿,没有迎亲送嫁的环节,但排场却不小,美酒佳肴应有尽有。且因着晋安王府的权势和郡主的任性之名,众人虽私下议论纷纷,面上却皆是一派喜庆祝贺。
时晏大红喜服加身,较之那日的状元官袍,显得更加矜贵逸朗。
他应对往来宾客,举止得体,谈吐温文,看不出半分不愿。不少人暗中感慨郡主好运气,捞着这般才貌双全的夫婿。
虞岁欢由婶娘平昌侯夫人李氏陪着在内院梳妆。她本就凤眉明眸,杏脸桃腮,身着凤冠霞帔,傅粉施朱,便更显千娇百媚,明艳动人。
李氏见她此番模样,心生感慨,虞家上下娇宠的小女郎今日就要嫁人了,若非帝心难测,怎会让欢儿如此仓促成婚。也罢,好歹是招赘,欢儿今后也是日日在眼前的。
思及此,李氏面色稍晴几分,先是说了些祝福的话,怕她不懂洞房之事,又特地备了一本小册子。
虞岁欢虽知自己定然不会与那时晏圆房,但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婶娘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她半带羞意道嬷嬷给自己讲过,接过那册子便将其塞进了妆台的抽屉中。
吉时一到,礼乐喧天。
因晋安王父子远在边关,王妃早逝,高堂之位便由王爷的弟弟平昌侯虞嵘与其夫人李氏端坐。二人皆是面带笑容,看着眼前这对新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时晏与盖着红盖头的虞岁欢相对而拜。他躬姿优雅,她屈膝标准。
但弯腰的刹那,他看到她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攥紧的手。
“礼——”
府门处骤然传来一阵骚动,司仪高亢的唱声中断。
“太子殿下驾到——”
满堂宾客的喧哗祝贺声戛然而止,众人面色各异,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乐师的吹奏也尴尬地停了下来。
只见太子宋思泽身着杏黄龙纹常服,在一众仪仗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面上带笑,目光却略显幽暗,缓缓扫过满堂红彩,最终落在了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新娘身上。
平昌侯夫妇慌忙离席,率众宾客躬身相迎:“参见太子殿下!”
虞岁欢盖头下的秀眉蹙紧,指尖下意识地掐住了掌心。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最后关头出现,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一把掀开了碍事的盖头,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庞,向太子行了一礼,语气骄纵:“太子殿下今日怎么得空亲临?真是让岁欢受宠若惊。”
时晏亦随之躬身行礼,姿态谦恭温文,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太子亲至,绝非单纯道贺这般简单。
宋思泽虚扶一下,笑道:“岁欢妹妹大喜之日,孤怎能不来讨杯喜酒?看来,孤来得正是时候,差点错过了最热闹的环节。”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不经意般落在时晏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这位便是新科状元时晏吧?果然气度不凡。只是……”
他刻意顿了顿,堂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
“孤听闻,这桩婚事颇为仓促,”太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时状元乃读书人,最重礼法规矩。孤有些好奇,你与岁欢妹妹,可是两情相悦,真心结合?”
他语气渐沉,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若其中有任何难言之隐,或是受人胁迫,此刻当着孤与满堂宾客的面,但讲无妨。孤,定为你做主。”
此言一出,众人皆心下一惊。
太子这话,几乎是明着质疑虞岁欢“强抢”状元,更是将时晏架在了火上烤。
若时晏顺水推舟,承认被逼,不仅婚礼即刻作废,虞岁欢乃至晋安王府都将颜面扫地,沦为笑柄;若他否认,则等于公然驳斥太子“好意”,将来难免被太子记恨。
平昌侯夫妇脸色沉重,冷汗直冒。众宾客目光灼灼,皆聚焦于那看似文弱的新郎官身上。
虞岁欢心猛地一沉,怒火与担忧交织,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紧紧盯着时晏,生怕从他那薄唇中吐露出半个“不”字。
她可以不在乎名声,但绝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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