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朗夜,涧西村。
轻微的噼啪声自烧红的柴火间不断传出,明黄的焰火被拢在火膛里,将窑炉附近的一张脸映照得油光红亮。
门神似的一个人,也就比关公少了把美髯与偃月刀。
他抱臂站在窑炉前,雄壮的四肢隆起鼓饱肌肉,那是常年担柴搬运匣钵留下的徽耀。今岁是谢老三从父亲那里接手谢家窑的第二十年,也是他正式学成把桩后的第二十年。
眼前这座窑炉饱经风霜,修修补补二十余年,已成为谢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微风轻拂,炉膛里的火舌悠然地向窑室内递送源源不断的热量。
细微的刮擦声时不时响起,应和着四下虫鸣,为静谧的瓷器作坊笼上一层渺远的宁和,水碓棚已停息,砖块状的白坯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架上晾干,不远处几口大缸内陈腐着釉灰……
明亮的月光犹如轻纱,温柔地将作坊里的狼藉揽入怀中。
日月山川总是默默不语,却堂而皇之地偏爱勤劳宽厚的人们,慷慨馈赠了莽莽的山林与不竭的粘土,谢家窑依靠着这片山林已烧制了近三十年白瓷,在涧西村一带有些名声。
只是,成瓷大不易。
从淘洗泥料到拉坯塑形再到刻划纹饰,而后施釉装烧,道道工序都马虎不得,每烧一窑,准备时间长达两三个月,烧制出来的成品又至多两三成能卖上好价,其余烧裂的烧黑的烧变形的不一而足,只能低价处理。
更不提每隔三五年都得花费一笔不小的资费修补窑炉,近几年窑炉老化得厉害,补窑的钱几乎年年都得出。
故而烧了这么些年的白瓷,谢家窑也仅够一大家子糊口。
好在,谢家五个孩子都很懂事。
如今孩子们相互帮衬扶持,与老谢兄弟俩一起烧窑卖瓷,倒也过得不差。
今日烧的这一窑,便是五个孩子齐心协力给攒出来的。
谢烈雨格外振奋地跟在谢老三身后,眼巴巴盯着炉膛里的火,换做往先烧窑,二更时分他便靠着柴垛打瞌睡了,这会已到三更,面色红亮的少年仍精神奕奕。
“叔,这火头是不是差不多了?甚个时辰熄火?”
谢老三看了看火照,嗓音沉稳:“再等等。”
窑火映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中,奋然跃动,谢老三瞥去一眼,“急什么,这两年教你观火看照子,白费了?”
“那不能,叔,我就是替四妹开心,她可算轮上这一趟了。先前我跟爹说过好几回,四妹手艺已很不错,爹却总说再练练,这回好了,整整二十个匣钵,都是她做的瓷,等出窑了,一准儿高兴。”
兴奋的不只有他。
谢织星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给灶膛添了把火,热了一屉蒸饼,用布包好捂在怀里就往作坊走去,蒸饼热烘烘的,把她心口也煨得暖融融。
这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七年,终于在家族窑炉里占上一席之地啦!
总算没有辜负前世在景德镇摸爬滚打的那些年。
她一路小跑走进窑炉棚,衣角刚擦着摇椅的边就唤道:“叔,三哥,我给你们带了点吃的,蒸饼还热乎,喏,快过来吃点,垫垫肚子。”
说完不等两人走近就嗖地窜到窑炉旁,两眼放光地盯着观火口,眼神比火还亮。
谢烈雨笑出一口白牙:“急什么,熄火了还得把炉子放冷,且要等呢,看把你急得,这才什么时辰,不在家里好好睡觉,瞎跑。”
谢老三看了他一眼,唇边挂起笑意,这两个小东西分明半斤对八两,当哥哥的却非要把老练的架子摆得像模像样。
“行了,都过来吃点。等天亮透,叫上灿哥儿,把坊子里的瓷器收整收整,腾挪点空地方出来。”
谢织星恋恋不舍地坐回叔侄俩旁边,“叔,等这窑开了,让我和大哥一起去定州城吧,我想去城里的瓷器铺子看看人家做的瓷样,谁家做得好,咱跟人家学。”
谢老三两口就嚼下一个蒸饼,“这事儿你叔可做不了主,跟你大哥说去。”
谢织星顿时瘪嘴,谢烈雨看着她匀净的脸庞,安抚地拍了拍她头顶,“别担心,哥帮你去说。”
微黯的眼眸霎时又亮了,“三哥真好。”
谢老三看着兄妹俩,“灿哥儿也是为小四好,当初小四跟着他上山,一眼没搭着,人就往山谷里窜下去,把灿哥儿吓得脸都白了。小四好险捡回一条命,你大哥也是一样。”
谢织星眼神柔和下来,“我晓得的,大哥是担心我才一直不叫我去城里。可今年我都十五了,怎么说也算大人了,不会走丢的,叔,你也帮我跟大哥说说嘛。”
谢老三的手臂摇啊摇,浑身硬邦邦的肌肉都被这丫头片子摇得软绵绵,遂应下:“好好好,叔帮你说两句。”
比起常年浸淫在瓷坊里的老谢兄弟俩,谢家大哥才是这一家子真正的‘话事人’,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手把握,四个弟弟妹妹在他手里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尤其在谢织星‘捡’回一条命后,更是事无巨细地操持。
如今老谢兄弟俩也听他的,瓷器买卖的出入账目与家里嚼用都叫他管,于是平日里谢家弟妹都打趣唤他“大管家”。
叔侄三人边吃边闲话,没说上多会,大管家就着急忙慌地跑来了。
一眼看见谢织星坐在窑炉棚里,猛松一口气,俊朗的脸上露出嗔怪神色,“小四又乱跑。”
谢织星立刻狗腿地跑上前挽住他臂膀,“大哥,我来给叔和三哥送点吃的,看你还睡得香呢,就没跟你说。”
她抚着他心口,“不怕不怕,小四好着呢,活蹦乱跳。”
谢大哥忍不住笑了,拂开她的手,看着妹妹明媚的笑容,暗暗自省,这几年他的确最为紧张她,如今看来属实有些杯弓蛇影。
谢织星拉着大哥坐下,趁机就提了要一起去城里卖瓷的话头,三叔和谢烈雨都十分应诺地帮忙说情,听得谢大哥不由摇头苦笑,“好啦,你大哥又不是牢头,天天把你看管着。你已是大姑娘,去城里看看也好。等出了窑,哥带你去定州城。”
“哇!”谢织星乐得跳起来,“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她在心里酝酿自己的瓷业大计——
占据窑位,产品设计达成。
进城卖瓷,市场调研即将达成。
多么欣欣向荣的日子,接下来就是根据市场调研结果开发新产品,一举秒杀竞争对手,把谢家窑做大做强!
然而,快乐持续得十分短暂。
宠溺的笑容还挂在两位哥哥的脸上,谢老三却忽地露出凝重神色。
他倏然侧头看向窑炉。
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里,那细微的刮擦声已逐渐显露出狰狞之势,甚至盖过了柴火燃烧的声音。
这极不寻常。
与此同时,窑炉中还有一种让人心惊胆颤的沙沙声。
谢老三站起身,慢慢踱到窑炉前,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比他岁数还大的老伙计。
谢烈雨跟在他身后,“叔,怎么了?”
谢老三没说话,绕着窑炉细细观察了一圈,神色越来越凝重。
兄妹三人互相递着眼神,彼此都感受到一种茫然的恐惧,不详的预感随着谢老三愈发冷沉的眼神而飞快蔓延。
谢织星紧紧盯着三叔的动作,左手不自觉地攀住谢烈雨的小臂,心头突突直跳。
让人窒息的静谧中,炉膛轻轻颤动了一下。
兄妹三人下意识地跟着浑身一抖。
半晌,谢老三苍然道:“要塌窑了,炉子……起裂了。”
“这怎么可能?”谢织星忍不住惊呼。
虽说塌窑事故存在发生的几率,可这种几率实际很小,更何况谢家窑这些年来一直有在做修补。按常理来说,烧制多年的老窑成瓷率只会越来越高,怎么烧着烧着竟还塌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上前一步道:“叔,不可能吧,窑怎么会说塌就塌?”
谢老三伸手拦住她,抿住唇盯紧炉膛,“往后退,退远一些,里头热气往外冲会伤着人。”
两个哥哥立马拉着她往后走,惋惜又震惊地看向窑炉。
谢织星还想过去看看,“不会的,窑怎么会塌呢?”
谢大哥赶紧钳住她纤细的手臂,“别去,这窑是阿翁年轻时起的,烧了几十年,老败塌落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往前了,就在哥身边站着。”
“可是……”
话音方落,垂垂老矣的窑炉就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热浪霎时奔涌,浓烟自裂口处翻滚而出,在幽蓝的天幕下层层叠叠地向上扬长而去。
谢织星惊愣地看着眼前情景,整个脑子都木了。
她的壮志,她的宏图,她的大业,家人的生计、支柱与……传承。
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再一次,飞来横祸再一次向她展示了摆布命运的千钧之力。
谢织星上一次被这种力量摆布是托了一个傻叉的福。
那人屁也不懂地进店四处瞎逛,莫名其妙就上演一出平地摔跤,推翻了整排瓷器架子,也顺带把她推进这时间线错乱的宋世。
她花费整整七年终于让自己适应了这里,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又被摆一道。
谢织星两眼通红地盯着逐渐塌陷的窑炉。
巨响过后,老态龙钟的窑炉就慢慢进入濒死状态,柴火渐息,东一处西一处不断绵延的开裂把它的脊背拉扯得四分五裂。
它像个匍匐在地的老人,挨下致命一击后便不再挣扎,耐心又残忍地观望自己的消逝。
谁也没有再上前,被巨响引来的其余谢家人已奔至棚口,各个都震惊又心痛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陷落。
四周围格外安静。
裂口处的浓烟逐渐减弱变淡,变成一小股一小股的轻烟,好似老窑炉弥留之际的枯喘,它试图用最后一口‘气’来同他们告别——
三十余年,承君关照良多,终有别时。
谢老三虬结鼓饱的肌肉顺着一声又沉又长的叹息瘪落了,门神似的一个人忽然就老去,他眷恋地看着窑炉,终是红了眼眶。
二十年,从稚拙生疏到得心应手,二十年了。
几千个朝暮倏然而过,当初守在炉膛前的少年已生了华发,竹篱砌成土墙,茅屋换了砖瓦,零丁的门庭奔散出一个又一个孩童。
如今,孩童也已长大。
他们半熟不生的脸上写满惊惶,迥异于父辈沉重的无奈,年轻的眼眸更惧怕塌陷带来的沉重后果。代际总是这样,初生的牛犊无法理解‘老东西’的归途之思,他们尚不能领会消亡其实也是一种托举。
谢织星恶狠狠盯着已然寂灭的窑炉,不甘不服的愤怒滋滋冒出火星,半晌,咬牙切齿迸出一句:“我去你大爷的!”
护在她左右的两位哥哥匪夷所思地对视了一眼,迅速达成共识——
不可能,温柔甜美的四妹妹才不会说粗话呢。
一定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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