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缝的木桌上零散地摆着七碗水饭,没人动筷子。
谢正晌坐在门口矮凳上沉默盯着远山,谢小妹伏在他的膝头担忧地望着他,不知过去多久,他摸了摸女孩发顶的双髻,沉沉叹出一口气:“爹没事,进屋吃饭。”
谢小妹扒着他不肯走,“爹也一起吃饭吧。”
僵持须臾,谢正晌起身走进屋内,眸光一扫桌边垂头丧气的众人,哑声道:“怪我,早该请沈师傅来修窑,想着再熬一熬,不一定有事,一拖,拖成祸事。”
谢大哥跟着道:“是我跟爹说的还可以再缓缓……”
“咱们的决定都没错。”谢织星从厨房走出来,把几碟子小菜放到桌上,端起一碗水饭,“吃完饭我就和大哥去城里卖瓷,坊子里还剩些瓶罐碗盘,总归能卖点钱出来。”
她眼神格外坚定:“不就是塌窑么,塌一个,咱就再起一个。”
谢烈雨下意识想说起新窑并非易事,转眼看了看大伙的神情,又不说了。
他选择捧场:“小四说的对,吃完饭我也再去棚里看看,说不定还有东西能用上。没用完的柴火也能先卖一些凑点银钱。”
谢大哥翻着账本:“咱们家日用一向俭省,我留着三个月的嚼用,暂时不紧巴。”
谢小妹扒着桌沿宣布:“我不要扯新布,阿姐原来的衣服就好穿。阿爹,阿叔和哥哥们的衣服我能补。我还可以帮阿姐一起做饭。”
谢家五兄妹里最木讷的二哥也站出来表示:“等窑的时候,我去隔壁吴村帮淘土做坯,有工钱。”
谢正晌听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眼眸发热,又硬憋回去。
他和谢老三兄弟两个都没多说,哪怕心里愁绪漫溢。
挛窑,也就是砌筑修补瓷窑,是一门精深的手艺活。
从砖坯的烧造制作到整座窑炉烟囱的砌筑,各个环节都很有讲究,砌筑好后还要往炉子里抹上耐火泥。
在定州,这门手艺使得最好要数城里的沈师傅。
沈师傅的手艺乃家传,传到他这是第三代,沈家将手艺保管得极好,只传给自家男丁,即便收徒也不把手艺教全了,唯恐徒弟偷师另立门户。
由于技术独到,沈家师傅要价亦十分高昂。
当初谢正晌的父亲便是出不起这挛窑的钱,与沈家一个外徒打商量给建起的谢家窑。这不,沈氏师傅起的窑越烧越坚固,他们谢家窑修修补补,还是倒了。
待孩子们都散出去后,谢正晌就与胞弟打商量,“剩的十亩地,卖了吧。这回再起个新窑,还得找沈家师傅。往后他们靠着这座窑也有条出路可走。”
谢老三光棍至今,这些年早已把子侄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地是祖辈传下来的,不管荒年丰年总是个底,要兜底卖空了,这心里头就发慌。
“卖一半尽够了,还差的钱,我想办法。”
谢正晌道:“午后我去溜一圈,乡里乡亲的,能借点。”
谢老三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向天边,很久都没说话。
当谢父拿着地契出门时,谢织星与大哥两人已来到定州城。
定州多产白瓷,许多村落成片地烧制瓷器,故而城中亦有不少瓷器铺子,每年汴京还会派专门的窑务官到定州监察遴选良瓷并呈报宫中。
城外窑厂密布,窑务官通常先在城内的瓷器铺子选看优品,而后再摸寻出产瓷器的窑口去考察。
因此定州城内的瓷器铺子久而久之也分三六九等。
上等瓷器铺子只挑拣好货佳品,奔的是‘供御’标准,格外挑剔。
谢织星兄妹俩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是中等乃至偏下的瓷器铺子,售卖普通民用瓷为主,定价通常在几十文到一两百文不等。
谢织星第一次来到定州城,两眼盛着满满的新奇。
城头比想象中更巍峨高耸,城内也比想象中更洁净,临街店铺密密匝匝地挤挨着,一路走来,胭脂铺子、果子铺、金银铺、布店与粮油米面铺子都开了不少家,瓷器铺则更多一些,每隔一段路便能看到一家。
大定州,不愧是白瓷之乡。
谢大哥推着板车,见谢织星每路过一家瓷器铺子就往里头钻,不免感到好笑。
小四是真叫他闷坏了,没来过城里,这会儿看什么都觉新鲜。
他便由着她,每次她钻进那上等的瓷器铺子里,谢大哥就在店门口等,一边记录卖掉的瓷器价钱一边细细算账。
后来,兄妹俩找了个街巷角落休憩时,谢织星忽然自怀中取出两张纸摊到地上,手里捏了块炭在上边涂涂画画。
“小四,你做什么?”
谢织星凭记忆勾勒着器型与纹饰,嘴里答道:“我把看到的好瓷都画一画,记一记形状和花纹,等咱们起了新窑,也做好一点的白瓷。”
谢家窑这些年烧的瓷多是日用瓷,瓶瓶罐罐也做得偏粗糙,但上等瓷器铺子里的好瓷却有不少坐器立器以及各类文房用器,他们摆放出来的日用器在纹饰的雕琢与器型的精修上都更细致。
产品进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那就一步步来,日用瓷还继续做,高端产品线也慢慢尝试开发。
谢大哥看着她埋首勾画,忽然一阵心酸。
他这妹妹好像忽然之间就长大了。
他总想再护着她一些,将她保护得好一些,不知不觉中,她却已经长成一棵茁壮的小树苗,向外伸展出自己的枝桠。
一瞬间,谢大哥做了个‘冲动’的决定。
他让谢织星在原地等他,而后跑去毛笔铺里买了一套文房用器。
谢织星愣愣看着他递过来的纸笔。
“哥送你的。你十五了,若娘亲还在,早就给你准备好及笄礼,大哥也没忘。今年咱家遭了灾,恐怕到时没法大办,哥记着呢,先送你小礼物,以后一定补上。”
谢织星眼窝一热,收下纸笔,“谢谢大哥,以后也不用补,只要每次你来定州城都带上我就行。”
谢大哥看着妹妹甜美的笑容,摸了摸她发顶,“好。”
兄妹俩清点了剩余瓷器,接着来到青石街。
谢大哥指了指街头一家门面气派的铺子,“这百瓶斋是王员外家的铺子,王家生意做得大,听说去岁都把铺子开到京里去了。定州城里也有好几个王家铺子,每回窑务官到定州,头一个去他家。”
“那我得仔细看看。”
谢大哥把板车停靠在铺子旁的墙根处,盖上苫布,“哥陪你一块。”
兄妹俩前脚刚进店,后脚就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店铺对面的街道上。
车帘掀起一角,漏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娘,女儿不想看嘛。他们都说王家那个郎君是傻的,打小就不正常,娘怎么还……”
“相看相看罢了,又不叫你同他见面说话。你呀,让我给惯坏了,净听些没影子的事。王员外如今生意做得不小,家风也算清正,大娘子又性子宽厚,是不错的人家。”
“哼,我才不要管这些。”
温柔的嗓音继续道:“你也不想想,那郎君要真是个傻的,王员外能安排他到这铺子里来掌事?”
这回,少女不再抱怨,她自帘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这脸立马叫周珅捉着了。
他身边缀着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同他说道:“瞧见没,邱家的马车,听说邱先生的小女儿正相看人家,挑着王家那个傻小子了。”
周珅眼眉一竖,正好见到‘傻小子’自前方迎面而来,一袭淡青锦袍衬出一副细皮嫩肉的俊俏模样。
帘后的小脸缩了回去,周珅突突的心脏也猛地一缩,邱先生的小女儿他见过,可人得很,他正琢磨让母亲与邱先生的娘子接触接触,哪成想,王家的傻蛋竟捷足先登!
一股意气冲到头顶,周珅二话不说就奔窜过去找茬。
王蔺辰兜头被一股劲风笼罩,尚未回过神来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拳,看清眼前人后气得破口大骂:“怎么哪都有你,招你惹你了?简直疯狗。”
骂归骂,却没还手,揉了揉肩膀,不欲理会眼前人。
周珅余光搭着街对面的马车,信手拈了口黑锅,恶声恶气道:“姓王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在学院就是你故意把墨汁泼到我桌上,害我被先生责罚抄写,你小子可真阴险!”
王蔺辰闻言却是眼眸睁大,摸着鼻子道:“这都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被你挖出来说呢。我都不去书院上学了,那些事就别提了吧。往事随风,往事随风。”
这回轮到周珅瞪大眼睛,“真是你?”
“你诈我?”
一句“这脑子是去哪进修过了”没能说完,周珅这边已经成功地将‘找茬’转化为‘报仇’,格外理直气壮地把王蔺辰半拎半提起来。
他心里还惦记着马车上的‘未来娘子’,手里就留了些余地,四下一扫,推着王蔺辰向墙根处的板车摔去。
一阵叮铃桄榔的碎裂声。
在铺子里看瓷器的谢家兄妹登时头皮一麻,三两步跨出铺子,看到眼前场景后,禁不住两眼一黑。
身穿淡青锦袍的少年正从一堆碎瓷中爬起,与一个高壮青年脸红脖子粗地争执,二人似有旧怨,吵吵嚷嚷地针锋相对。
但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爬起来的那堆碎瓷片……
是谢织星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大业基石!
碎了……
又碎了!
出离的愤怒将谢织星整个人烧成一座喷薄的窑炉,她怒气冲冲地上前扒开锦袍少年,又对着高壮青年一指,喝道:“闭嘴!”
继而转头揭开苫布,痛彻心扉,“八辈子血霉都没这个倒法,你们打架不看路吗?不会换个地方作死吗?”
高壮青年被她吼得一愣,目光触及到她的脸,没好意思再耍横,“谁知道你们把一车瓷器停到这里,哎呀你就说多少钱吧,我赔就是。”
谢大哥也心痛得不行,暗暗后悔方才就该守在这里,一念之差,悔之晚矣。
始终鹌鹑一样站在旁边的王蔺辰却忽然红了眼眶。
他愣怔半晌,把谢织星看得浑身发毛,接着抢前一步就拉起她,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又抖又摇,急道:“是……是你!你是那个、那个美女老板,片玉斋,澄海路那个!”
闻言,谢织星脖子一僵,脑子里轰烂炸开一片空白,片刻后吱吱嘎嘎地侧过头看向锦袍少年,没说话。
少年急得额头直冒汗,抓耳挠腮道:“我,我啊!是老乡啊!我王蔺辰,把你瓷器都砸了的那个!”
说话间,谢家大哥赶忙上前护住妹妹,警惕地拉开他。
与此同时,百瓶斋的掌柜小跑出店,迅速拉住自家郎君,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郎君失礼了。”
王蔺辰又急又气,从背后扒着掌柜的肩膀嚷叫:“老乡——”
谢织星看着他,蓦地粲然一笑,“别喊了,算账吧,咱们好好算算这前、后、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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